第三章 不祥之兆
與世隔絕,運程未卜的時候,獄友們靠相互參謀和對照別人的判決來推測自己的命運。監禁的第三天,目睹了一個重案,一個冤案,讓我感覺似乎是一種預兆。我心底裡那一絲「體驗新鮮,出去侃侃」的想法,蕩然無存了。
「假證」
稀裡嘩啦的鑰匙響又吵醒了我,睜眼那一刻,失落!夢裡還和女兒玩呢!兩個犯人開庭去了。
天剛亮,看來我的夜審是倖免了。繼續睡吧,在睡夢中享受自由。
起床後一切照舊,沒新鮮感了,身體也恢復了。
中飯後,開庭的犯人回了筒道。韓哥高興地說:「猜猜這倆孫子都幾年,快想好了!」一提到賭,他就來精神兒。
兩個犯人進來,前邊的「居士」眉飛色舞,從裡到外那麼高興,後面的面無血色,絕望得嚇人!
「別說,我們打賭哪!」韓哥高聲地說,「走,風圈兒去!」
「居士」這麼高興是因為法院沒能判他,大家只好拿「假證兒」打賭。柳兒爺整煙,窮人賭小炮兒。
「預備——出!」
大家同時出手。
韓哥清點:「我猜7年,老陳猜6年起……」
老六說:「嘿,這哥兒幾個串通好了!都5年!白賭了。」
「‘假證兒’,幾年啊?」韓哥問。
「假證兒」有氣無力地帶著河南味兒說:「11年!」
「啊?!」大家嘴都僵住了。
「假證兒」慢慢從褲兜裡掏出折疊的判決書,韓哥一把抓過展開,大家都湊了過去。
「真他媽11年!一個假證打了三項罪!」
我說:「韓哥,你猜得最近,你贏了!」
韓哥說:「差出3年不算贏,都栽給共產黨啦!」
大家都受了打擊,連我都像挨了當頭一棒。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我要過判決看了個遍,上面最後寫著:
「犯偽造國家機關證件、印章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年;犯偽造事業單位證件、印章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犯偽造居民身份證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十一年。」
韓哥忽然大悟,問「假證兒」:「你哥沒給他們塞錢吧?」
老陳一拍老六大腿:「對!就這麼回事兒,放你哥一馬,你哥啥表示也沒有,還不狠整你!」
韓哥說:「他要花個三萬,能給他抹成一項罪,最多判5年。」
「啊?還能抹?」我詫異了。
「當然了,要不警察咋掙錢?給你蒐羅幾條罪證、輕還是重,都他們說了算。放了他哥,等他哥上供,他哥不送,那還不重?」
老六想起件大事,喝道:「你們倆,螞蚱!」
「居士」交上了三個煙屁,「假證兒」依舊蹲在地上,緩緩從襯衣兜裡掏出一個小煙頭。
老六罵道:「就他媽一個!這麼短!」
「居士」解圍說:「‘假證’去的時候他還揀了一個,回來好幾個大螞蚱在他眼前都看不拍,受刺激啦!」
「真你媽傻×!要不判你丫11年!」老六罵著就一個飛腳,蹲著的「假證兒」腦袋「咚」一聲磕到了牆上。
嗷地一聲,「假證兒」像醒來的餓狼一樣一躍而起,雙眼噴火一下撲倒了老六。
「乒、乓、啪、啪、嘶啦——」
「好!」……
圍觀的大聲叫好,我趕忙往屋裡逃,小龍正往外衝,差點把我撞了。
「別打了,給我停!」小龍一喊,廝打聲驟停。
「再打,死人啦!真沒出息,把恨共產黨的勁兒,都撒這兒來啦!」
還是小龍的聲音,我出去一瞅,老六已經把「假證兒」壓在了身下,二位已然傷痕纍纍。
小龍上前把老六拉開,「假證兒」坐起來,鼻子、襯衣都破了,「居士」拉他去洗臉。
「這傻×今兒個還要翻板兒?!等蘭哥來了看怎麼收拾他!」老六狠狠地說。
「算了!‘假證’今兒是讓黨整傻了,平時借他個膽兒他也不敢啊!難兄難弟,為了個煙屁,不值當的(音:地)!」小龍這一說,把幾個人都逗樂了。
「居士」和「假證兒」坐在床板上,飯菜就放在隔臺兒上,「假證兒」看著飯菜不動,「居士」大口地吃著,犯人們對眼前的便池都麻木了,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噁心。旁邊有幾個犯人,不時瞅瞅「假證兒」那兩個饅頭,看得出,他們不是來勸「假證兒」的,是準備搶他饅頭來的。
聽「居士」介紹,這幾年做假證——假文憑、假證件、假身份證的生意特別火,滿京城都是。「假證兒」他哥開始 來北京,給人家拉假證生意,後來就把他叫來了,兄弟倆合夥,弟弟管電腦製作,哥哥拉客。後來一個檢察院的來做假證,這哥倆知道人家的身份,還傻乎乎地收人 家成本!人家取了證,刪了電腦裡的存底兒,回去就叫公安把他們端了。「假證兒」他嫂子要生孩子了,哥倆在派出所就商量好了,他攬下來,他哥先出去買他。結 果他大包大攬,他哥沒事兒了。結果他弄了個11年!
小龍捅了捅「假證兒」,「見你哥了嗎?」
「見了。」
「他咋說?」
「不讓說話,俺哥怕再抓他,自己抱孩子來了,在外邊等著。他讓俺抱了一下孩子,趁機跟俺說:花了兩萬,警察給俺抹了一條3年的罪。」
「還一條罪哪?」
「假證兒」哭喪著臉說:「俺們做過‘士兵證’、‘軍官證’,電腦裡有底兒,按‘偽造部隊證件罪’,又是3年!」
我忍不住問:「你哥咋不多花點兒?」
「窮啊!還債了,蓋房了,哪有錢?俺哥也不懂。以為最多判3年呢!」
「居士」說:「一般是一萬買一年。現在假證氾濫,這幾天電視都說要整治,他們‘踩地雷’[1]了。‘假證兒’,你吃點,別餓壞了,吃點兒吃點兒……」
「假證兒」拿起兩個連體饅頭,干啃了起來。旁邊盯他饅頭的那倆,悻悻離開。
「能吃飽不?」我問。
「假證兒」邊嚼邊說:「俺們打小干農活,這倆饃頂多半飽。」
「這假證兒的生意能有這麼好?」我問。
「居士」說:「基本都是辦假文憑,冒充大學生兒,好找工作唄。現在有的文憑上網了,沒上網前,辦假文憑比現 在火!還有就是民工辦假身份證——北京動不動就查外地人的‘三證兒’——身份證兒、暫住證兒、務工證兒,暫住證兒很難辦,有的根本就不給辦,‘三證兒’缺 一個就抓,就送收容所。假北京身份證100塊錢一個,有這就不用三證了。不過誰要是倒楣,給查出假身份證來,拘役半年。」
我對「居士」說:「你也挺懂啊!」
居士笑笑,「你看,他們做的假證,有一半是進京農民用來防衛‘土匪’的,還有一半是窮人謀生找工作的,窮人需要他們啊!我出去也得找人做假證兒去!」
我又詫異了。
「居士」道:「我一個釋放犯,派出所哪給我辦‘暫住證’?」
韓哥點點頭:「咋著?要放你啦?!」
「我估計就是個拘役,下個月起飛了。韓哥,」他轉而對進來的韓哥說,「我那律師真棒!駁得那檢察院的沒話說了,一條一條駁,那倆檢察官,狼狽透了!真解氣!那法官想幫他們都幫不上嘴,只好休庭!」
「什嗎?!」韓哥面露鄙夷地問。
老陳嘲笑道:「這傻×沒準兒下午領票[2]了!」
「行了,」韓哥馬上打斷,「我非好好賭你一把!你案頭?還是你姐案頭?」
「居士」說:「我們沒案頭,都往自己身上攬。」
老陳說:「她攬你也攬,到頭乾瞪眼。」
韓哥一擺手,轉而問我:「老美,稀罕吧?」
我點點頭。
「‘假證兒’跟他哥的結果,沒準兒就是你跟你同案的結果!」
「啊?」
韓哥解釋道:「一個出去,一個在裡邊兒,出去的那個不好好‘打關係’,裡邊兒的那個肯定重判!這叫給臉不要臉!」
老陳笑著說:「老美你要弄不好,‘居士’姐倆的結果,就是你跟你同案的結果!」
「啊?」
「不信咱走著瞧!」
注
[1]踩地雷:趕上嚴打(某類犯罪)的風頭,被判重刑。
[2]票:這裡指判決書。
居士悲歌
「居士」的兩點引起了我的興趣:一是他與韓哥的判斷截然相背,二是他請的好律師。
他是中關村攢電腦的,接了老鄉一個電腦攤位,他和姐姐以及上學的妹妹一塊兒經營。生意開始不行,後來他家都信了佛 教。他們給信佛的朋友和廟裡的小店刻佛教光碟,就收個成本價。因為便宜,賣了不少。後來買主攢電腦就找他,生意越來越火。工商局一個秘書的什麼親戚,看中 他那個攤位的風水,讓他們換到角上去,他們就不換,後來那人威脅要找他親戚辦他們,他們還沒理會。那人真把警察哥們兒帶去找茬兒,看到他們刻盤,以查盜版 的名義,把攤位、家都抄了,還抓了他們仨。他妹挺聰明,說什麼也不知道,就放了。這姐弟倆都往自己身上攬,讓對方解脫,結果一塊刑拘。
政府明著打擊盜版,實際是放縱。盜版碟滿中關村都是,抓的都是不給官道上供的散兵。
現在「居士」被控「侵犯著作權罪」,構成犯罪的條件是以營利為目的,而且還得違法收入大,或者有別的嚴重情節的,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他這個案子就兩萬多張碟,掙的錢多說也不到3000塊,哪條都夠不上。所以律師能駁得檢察官無話可說。
「見著你媽了吧?」
「見著了,老媽一見我倆就哭了,」這小夥兒使勁眨了幾下眼睛,「老多了,我姐也見白頭髮了……」
我問他為什麼沒罪還估計自己拘役半年,「居士」冷冷地說:「他不可能判無罪啊!那我們坐牢快5個月了,無罪 算冤案,給我們賠錢?法院能打公檢的臉?懷疑你有罪,先抓來坐牢再說——刑期已經開始算了!真沒罪你得花錢擺平。走取保候審的道,你得背一年嫌疑犯的罪名 出去,雖然不算科兒[1],可是刑拘永遠記入檔案!要不就判短刑,出去也是勞改釋放犯,一輩子叫人瞧不起。」
這法律不是在根兒上是與人民為敵嗎?懷疑就是證據。
我問他出去怎麼生活,他說:「還攢電腦唄。惹不起,躲得起……你知道我們怎麼來的北京嗎?我爸原來在海淀六 郎莊那兒看大門,一個月300塊錢,他寫信跟我們說:他在菜市場掃大街,每月多掙60,天天揀菜葉子吃,不用買菜了。我姐比我大兩歲,供我和妹妹上學,早 早就出去幹活了,後來到北京當保姆,天天半夜起來幫著我爸掃市場,揀菜葉。我大專畢業找不著工作,來老鄉的電腦攤上打工,天天半夜起來替我爸,然後去上 班。大冬天,小屋裡沒暖氣,沒火,弄個小電爐煮菜葉子……後來老鄉回家,把攤位兌給我們了,干了三年,掙了點兒錢,供我妹在這兒上大專,剛把我媽接來,就 出這事了。」
姐弟倆艱辛的創業史讓我肅然起敬。這就是底層的窮人奮鬥,多不容易!剛起來,就被巧取豪奪了,還批上一件美麗的外衣——打擊盜版!不進來,真不知道啥叫官匪一家。
他問:「你看我冤嗎?」
「冤!」
「小龍哥不冤啊?小武子不冤啊?……這裡沒有不冤的!」他貼著我耳朵說,「你看蘭哥的案子不冤啊?老陳的案子不冤啊?」
「他們冤什麼呀?」
「他們不冤,受害的冤啊!」
恍然大悟!「居士」真有見地!
下午坐板兒不久,蘭哥提「居士」去接票[2],「居士」高興得一蹦,抓起布鞋跑了出去。
韓哥關上門就樂了,說:「這傻×接票啦,都誰賭?」
大家熱烈響應。競猜的結果,韓哥竟然猜這姐兒倆都5年,老陳猜這倆都3年,其他人猜得都很輕。
「居士」回來了,面色慘白。呆呆站著,手裡把判決書鬆鬆地握成一卷兒。
「看你這哭喪相,不仔細瞅我還以為‘假證’又回來了哪!」老陳搞得幾個笑出了聲。
韓哥搶過大票,「蓋啦!都5年!」臉樂得跟爆米花似的。
炸了鍋了,大家七嘴八舌。我也驚呆了——沒罪判這姐弟倆5年!!!
「翻板兒了是不是!給丫臉了是不是!」蘭哥衝到門口,大聲喝斥。
韓哥滿臉堆笑迎上去,蘭哥劈頭蓋臉:「你丫管得了管不了?丁管兒可在監控室哪!」
韓哥趕緊說好話,「才剛‘居士’接票,我們都嚇著了!」
「幾年哪這麼激動?」
「姐兒倆都5年!」韓哥極其真誠。
蘭哥也大出意料,他提走了小龍,囑咐「居士」踏實呆著。
韓哥晃到了盲區,「都給我歇×吧。」
「居士」還在那兒傻站著。老六罵他也不動。
老六忽地起身,看要動手。我趕忙搶過去,幫他脫鞋上了板兒,他傻了一樣,被我硬推了回去,坐那兒悶頭髮呆。
我問韓哥:「你能掐會算啊?怎麼他一出門,你就知道幾年啦?」
老六說:「韓哥是‘打關係’的教授!」
韓哥氣憤地說:「你以為我那真經是笑話?‘據理力爭,沒罪也重’,栽這兒了吧?!都壞你那好律師身上了!你給律師一萬五,不,你們姐兒倆人,最少得給兩萬!讓律師給辦了倆五年!這他媽什麼律師!大傻×!」
老陳接話說:「誰駁誰倒楣,准重判!這都破款兒!」
韓哥罵道:「你他媽敢駁檢爺?他們跟法院一家子,腦袋進水啦?!」
我問:「那律師不辯護幹啥?」
「打關係呀!好律師都給檢爺、法爺塞錢!就‘居士’你這點兒事,你丫早給派出所拍一本[3],你們根本就進不來!」
「那律師剛出道兒的吧?」老陳問。
一個犯人接茬兒:「對,剛畢業的小姑娘,他說還挺漂亮哪!」
老陳說:「律師跟雞[4]一樣:雞接客不到一年,不會練;這律師惹禍不滿一年,玩兒不轉!」
韓哥點著「居士」說:「要沒這律師,你要低頭認罪,你倆最多判3年打住了!這傻律師不給人家面子,你就‘情節特別嚴重’了,5年了!」
我聽得聚精會神,「教授」的真是血淚真經啊!
韓哥習慣性地用指甲拔掉根鬍子,「早就跟你說——花錢打托兒,你就不信,傻了吧?最可氣的就你媽!你媽給你寫的明信片你拿出來!拿出來給大夥兒瞧瞧!你媽寫什麼——‘要相信黨,相信政府’!」
大夥兒一片噓聲,韓哥越說越氣:「當時氣得我差點給你丫把明信片撕嘍!你媽信黨——都把兒女信到這兒來了,還信哪!」
「去,叫你媽入黨去!」老六嘲笑著說。
「你以為黨能饒了你?給你判輕嘍,他到哪兒拿獎金去?」韓哥驟然放低了聲音說,「蘭哥這樣的他敢重判哪?法爺[5]筆頭子一轉就十幾萬!他巴不得輕判好掙錢呢!重判的案子哪兒來啊?不從你們窮傻瓜身上出,從哪兒出?!」
「這叫政績,懂嗎你!」老陳在後邊踹了「居士」一腳,「居士」一晃,還沒反應。
韓哥又訓道:「這就叫‘鐵面無私’?都拿窮人墊出來的!真該重判的那個,後臺不動,沒人敢碰!」
老陳擺擺手說,「別跟他嘔氣了,他活該!他姐、他媽活該!相信黨,就這下場!」
一個犯人說:「你們又信佛教,又信共產黨,到底你他媽的信誰呀?你哪兒頭嗒?」
老六說:「‘不二法門’懂嗎?‘腳踩兩隻船’可不行啊,‘走火入魔’了吧?」
一下把大家逗樂了。
老陳道:「韓哥,你聽說過7筒蘇哥的案子了嗎?」
「你給學學。」
老陳噴道:「蘇哥跟海淀(公安)分局局長的外甥開公司,蘇哥佔大股,掙錢了。‘外甥’要接管公司,蘇哥不 干,‘外甥’就給他弄進來了——詐騙!服不服?開庭前都放出話來了,認罪就判緩兒[6],不服就判實(刑);結果他不但不服,還反起訴,告那‘外甥’詐 騙,結果怎麼樣?判蘇哥詐騙,7年!」
聽到這裡,我才初步領悟了韓哥傳的「真經」之妙。我說:「老陳,你要早跟‘居士’念叨念叨,他不就不至於了?」
老陳鄙夷地說:「他傻呀?非得知道這案子啊?法輪兒的案子連著就沒斷過!每個號兒都有!認罪就放人,不認罪就勞教、判刑,他不知道哇?!今兒整法輪兒,明兒就整你!」
號兒裡驟然安靜下來。我斜眼兒一看,呀!蘭哥又冒出來了!
注
[1]科兒:前科,以前的犯罪記錄。
[2]接票:對於不能當庭判決的案子,法院經常私下判決了,由法官把判決書送到看守所,讓犯人領受簽字,稱為接票。在律師辯護駁倒檢察院的公訴時,法庭無法當眾宣判,經常採用這種不宣而判的形式,以維護檢察院的尊嚴。
接票這種司法腐敗形式極其流行,以至法律界都司空見慣了。朋友告訴我大陸熱播的電視連續劇《黑洞》裡,就有一個接票的情節:刑警隊長抓走私,被副市長誣陷入獄,法庭上律師駁倒檢察官,副市長指使法院秘密判決,讓刑警隊長在看守所接票。
[3]一本:一萬元人民幣。
[4]雞:妓女。
[5]法爺:法官。
[6]判緩兒:判緩刑。
靈丹妙藥
大家當即閉了嘴。韓哥也硬著頭皮到牢門兒去接旨。
「馬上叫他們洗澡!全都打硫磺皂!」蘭哥的命令把我們弄蒙了。
韓哥轉身說:「聽見了嗎?蘭哥讓你們都徹底洗澡!」
「謝蘭哥!」老陳率先大聲喊。
韓哥打著拍子:「一、二!」
「謝蘭哥!」齊聲吶喊,蔚為壯觀!
蘭哥樂了,「都你丫給我小點兒聲啊。」轉身又消失了。
「這摳門兒爛老大,你們用點兒硫磺皂他都翻白眼兒,今兒中暑迷糊了吧?」
韓哥逗得大家一陣哄笑。
坐板依舊,輪番進風圈兒洗澡。韓哥和我先來,水頭一盆一盆給我們端水。這種硫磺皂是黃色的,很硬,是看守所必備的,有防治疥瘡的作用,韓哥說去頭屑也特靈。我洗完了渾身發痒,對硫磺皂還有點兒過敏。
小龍回來了,拎了一袋子牙膏,說要給大家做藥,治痱毒。韓哥告訴他「居士」姐兒倆都5年,受刺激了。
小龍很吃驚,叫「居士」去洗澡,「居士」依然呆若木雞。小龍給他扒了外衣,他後背滿是痱毒,別人都不願意碰。我倆前拽後推把他弄了出去。「居士」一步一停,不知中了什麼邪。小龍親手給他洗了澡。
前邊風圈兒傳來打罵聲,老六側耳靜聽,樂道:「韓哥,又打起來了啦!」
韓哥跑進來一聽,對著風圈頂上大唱:「加油幹哪嗎呼嘿!哈哈哈哈……」
「韓哥!你們上午不也走板兒了嗎?」風圈兒隔音效果很好,傳來的聲音很小,但能聽出來那人在嚷。
「東子!上午剛開演,‘輪兒’就給斷啦!」
「我們現在就收拾‘輪兒’哪!」
小龍正搓得滿頭皂沫兒,他停下來仰天叫道:「哥們兒!給個面兒,在風圈兒練就別管了!」
「誰呀韓哥?」前邊喊。
「輪兒!」韓哥對空大嚷。
「韓哥,讓他游我這兒來,立馬搞定!」
小龍玩笑道:「東哥,我一會兒找丁管兒聊聊去,要把你擺平了咋辦?」
「龍哥,是你吧?」另一個聲音在嚷。
「是我。」
韓哥叫:「東子,丫別瞎管啦!管兒都服他了!」
「韓哥,你真不管?」東子問。
韓哥裝成一本正經地叫:「我這兒還跟著練哪!」
東子服軟了:「小龍,我可早就聽說過你,跟管兒說說到我們這兒來吧,我讓你當二板兒!」
「謝了東哥!」小龍嚷道。
韓哥對小龍說:「我幫你一回,你可不能走!」
小龍答應著蹲下來,「小四川」立刻扣下一盆涼水。
洗衣粉可是寶貝,韓哥嚴格控制。小龍要來了半手心洗衣粉——這只是給他的,別人沒這面子。「小四川」先把一大堆髒褲頭用清水淘淨,再共用小龍那點兒洗衣粉,用剩的水再給性病用。另一邊兒,老六給蘭哥、韓哥單洗衣服就隨便了,用剩的洗衣粉水,老六洗他切[1]我的那身「倒楣」的衣褲。
晾衣服也挺有趣。老六蹲下起托兒,「小四川」蹬著他肩膀,援牆抓住了頂欄,抓欄「遊走」,單手搭晾大件。小龍把一盆褲衩挨個上揚,褲頭們爭先飛出了頂欄,落下來自然搭好,有的飛撞到欄杆上打轉,也掛上了。
吃完飯,小龍開始做藥治痱毒。盆裡倒了點兒熱水,黃米粒兒大小的人丹灑入水中,銀色包衣破落,一股清涼的中藥味兒飄逸開來。泡軟捏碎了,再往裡整管地擠牙膏。用塑膠杓猛攪。
韓哥問:「牙膏管兒給的?」
小龍攪和著說:「蘭哥從各號兒借的,等買了還他們!」
韓哥鄙夷道:「呸!蘭哥借東西從來不還,要你東西都是給你面兒!」
小龍說:「韓哥,我今天做藥給弟兄們治痱子、痱毒,管兒說好了拿咱號兒做實驗,有件事你可得依我,不然這藥可不好使啊?」
「說吧。」
小龍說:「韓哥,這痱子、痱毒,按中醫講是內毒排不出去,才發到體外的。像他們這樣,兩天才讓放一次大茅, 毒素排不出去,身體受不了的,弄不好就落下病根兒。皮膚長毒生瘡是個表相,根兒在內臟。兩天一大茅,憋毒窩火,這藥再排毒也沒用!你就讓他們每天放一大 茅,這藥才能管事兒,這幫弟兄將來沒這病根兒,這輩子都得念你的好,是不是韓哥?」
我們聽著都笑了。韓哥笑著說:「念我的好?真能給我戴高帽兒。那是念你的好!出去這幫人兒認識我是誰啊?他們肯定都念頌你,念頌法輪兒,對不對?」
「都念頌!」老陳插話道:「我趟了多少看守所?像韓哥管得這麼松的,頭一回!」
韓哥說:「行了,你不就是想讓他們天天能放大茅嗎?蘭哥要是瞪眼了,你可得擔著!」
小龍說:「我肯定擔著,還不趕緊謝過韓哥?」
「謝韓哥!」……謝聲響成一片。
大家高興得跟過節一樣,都太高興了。有的人說有的號兒三天一大茅,還有四天一大茅的,求大茅就揍,拉褲子,更是往死裡揍,憋得那幫犯人都不敢吃饅頭,拉了干屎蛋兒藏兜兒裡,晚上往便池裡丟!
老陳說:「小龍你真行!又給辦了個大好事,我正憋著難受哪!來這兒都把我憋胖了!」
韓哥宣布:「現在放大茅!今天你們‘解放’了。」
老陳領了手紙樂道:「這才真叫解‘放’了哪!這就‘解放’去!」
看電視的時候,小龍又讓大家干沖了一遍澡,然後在茅台給大家抹藥。除了柳兒爺,犯人們的後背沒有乾淨的,背上疙疙瘩瘩的痱子、痱毒著實噁心。還有長疥瘡的,我真怕被傳染。小龍挨個給抹藥,還不厭其煩地洗手,保證不交叉感染。大家上完藥後十分清爽,真不知效果如何。
注
[1]切:看守所裡強佔他人的東西。
来源:阿波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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