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0日上午,十幾個與第二十三個教師節有關的電話打到我手機,最難忘的一個北京來電——朋友吳學軍紀念六年前病故的母親,一個一生在「反屬」帽子壓迫下痛苦掙扎的鄉村女教師。
眼前頓時閃爍兩個畫面。一張1948年的老照片,上面一個純真少女,明眸燦爛美若「青春之歌」;一張2001年1月10日的數碼照片,只見一個面如枯葉焦土的臨終病嫗,昏濁的眼睛充滿臨終困惑,兩個影像交替閃回,疊韻疊影,無語淚東流……
兩個畫面都是吳學軍母親唐賢輝。
2000年12月的一天,我隨吳學軍來到他的故鄉,在四川安岳縣人民醫院一病房見到了其母,七十歲的老人因乳腺癌和肺癌已在彌留之際,連最疼愛的小兒子吳學軍也認不出了。
吳學軍說,幾天前,母親突然很清醒很堅決地將他從北京叫回身邊,一番痛說家史讓他醍醐灌頂。
母親先拿出一張照片,說,上面這個祥和英俊斯文的先生,不是你的二叔,而是你的外公!
吳學軍大驚。從1966年出生,到他以全縣狀元到北京人民大學讀本科讀研究生,1990年畢業留校任教,母親從來只承認家裡有二叔。後來他因一個「風波」牽連而「下海」,母親不再強調「二叔」,但也從不提有外公。雖然吳學軍隱隱約約感覺「二叔」就是外公,卻從來無法證實。現在母親何以要突然說明「二叔」就是外公?
母親悲痛而莊嚴地說,你外公冤啊!1950年7月1日,他被一個土改工作隊長下令鎮壓(槍斃)!那時一個科級幹部,一個土改工作隊長就可批准殺人!你外公實際上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是靠勤奮、節儉成為了地主,成為了紳士,成了一個地方的督學(也當過幾天稅務局長),後來又當中學校長,但他對佃農、佃戶都特別好,每年逢年過節,家裡的門口就放有穀子,誰要是過不了年,誰就可到我家裡來取穀子。所以當時工作隊發動農民來鬥你外公的時候,沒有人鬥,因為他太好了,沒有得罪一個人。後來工作隊沒有辦法,把他弄到另外一個鄉,別人根本都不認識他的一個地方,結果還是沒人來鬥,就騙他寫材料一定要檢查一點錯誤,「給政府一個台階」,然後就翻臉食言以「反革命分子」把他槍斃了。你外公被槍斃的時候,我和你外婆也被逼去陪斬,你外婆當時就瘋了,工作隊還逼她吃大糞,檢驗是不是真瘋!你外公當時跟我講:清者自清,自古冤魂必昭雪!他那天上殺場的時候,穿得很精神,他說我根本不怕死,我並不是屈服於什麼,或者為了什麼主義,而是為了人格的尊嚴,我不會向誰低頭的!你外公一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氣!他昂著頭挺胸走向刑場,但他也不張揚,也沒有喊口號,只是默默向我和外婆深情凝視。他可能知道,我今後會生下你這樣有才智的兒子,深信他和所有蒙冤的地主終有一天真相大白!……
吳學軍問母親:媽,這麼大的冤你怎麼今天才講?
母親嘆道,你現在真正是一個有理智的知識份子了,我才可以放心地和你講。如果我早說了這些家史,你可能會想到復仇,那你就可能上不了大學,當不了碩士。要記住,媽今天給你痛說家史,決不是要你去記誰的仇,而是要你永遠記住:世上本無「敵人」,都是人們自己臆造的。一個「敵人」,一個「復仇」,這兩個邪念使共產黨犯了「階級鬥爭」錯誤,也是一切人類社會災難的根源!你外公冤死於「敵人」與「復仇」兩個觀念,你和你的子孫就千萬不要再走老路。我給你說這些事,一是要你記住這血的教訓,遠離「敵人」與「復仇」兩個觀念,同時也希望你牢記「敵人」與「復仇」兩個邪念讓你外公和千百萬地主成冤魂的歷史。我們不要復仇,我們沒有敵人,但要牢記血的教訓,將真相留給歷史!
母親說完這些,又對吳學軍指著一張老照片上一個亮麗少女說:你媽那時多美啊,是成都中學的校花。要不是你外公出事,你媽不會當鄉村小學老師,可能出國,可能當藝術家,也不會找你爸……
這又讓吳學軍驚異,這是媽媽幾十年來第一次說自己美麗,她一直視美如仇;過去,誰說這話她跟誰急。人皆知,外公被鎮壓後,媽媽和外婆、舅舅都成了反革命分子家屬,「殺關管」家庭是入另冊的「階級敵人」。當時外婆瘋了,舅舅還小,全家重擔落在剛剛二十歲的媽媽身上。媽媽一下子從校花淪為「反屬」、村姑,家裡房沒了,地沒了,媽媽只好一切裝傻,她從此不打扮,拒絕美麗,穿得破破爛爛地拾野菜度日。但她天生麗質,還是被鄉幹部選去在宣傳隊裡跳舞,在一次表演中被一個區長關注,區長希望她到區裡當一個專業宣傳隊員,媽媽卻堅決拒絕了,只想當一個鄉村小學教師平靜度過一生。結果區長真讓她當了一名公辦小學教師。這其中是否還有別的故事,媽媽沒講,對於愛情世界,媽媽緘口不言。從外公慘遭冤殺的那一天起,她只剩下生存的意志,關閉了男女之愛,她從來沒有愛過丈夫。只是當時他的成份好,人也老實,是一個很好的政治防空洞和避難所,所以才讓他成了吳學軍的爸爸。
吳學軍此時明白了,媽媽為什麼那樣全身心地痴愛著他們兄妹四人。大哥生下來就是啞巴,一直被爸爸嫌棄,不許上桌吃飯,但媽媽每天都要親自一口一口地給他餵飯。媽媽知道,大哥生下來就是啞巴是因為懷他的時候,整天搞運動,整得她常常病倒,打多了青黴素、鏈黴素所致。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媽媽在下班後還撐著疲憊不已的身子,硬是將一個啞巴兒子教得能讀書寫字!要知道,那時一家只有很少的錢,媽每天下了課回來還要餵豬,要上山砍豬草!
吳學軍忘不了,媽媽有一次狠狠打他。「小學時我是她的學生,有一天上課的時候,她讓別的學生回答問題,別人都不回答,就讓我來說。我那時小,就搶白了一句,別人都不回答,我怎麼回答。然後媽媽狠狠地在課堂上打我,這是我人生最深刻的一次印象。她以前從來不打我,就是那次狠狠地打了我,打得她自己淚水漣漣,結果,全班同學都和她一起哭了!她一生不輕易在外面流眼淚,每次運動整她的時候,揪鬥她,戴高帽子……她都不哭,但是她經常在家哭我們不努力學習,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哭得最多,送我去北京讀書時,擔心我不順心,哭得兩眼通紅。在我的印象中,母親的眼淚很多,母親又是最堅強的,她面對家庭冤案、人生苦難,堅強無比;但她面對兒女們不努力學習時,她極易傷心流淚。這就是我的母親!這就是我的啟蒙老師!」
聽完吳學軍在教師節憶母親,我久久凝望遠方一座鬱鬱蔥蔥的高山。
近三十年來的教師節,一直是官方教師節,只是表示政府「尊師重教」的姿態而已,多是一些熱熱鬧鬧的「親民秀」,甚至有土皇帝將其異化為「愚師節」。而吳學軍將教師節賦予獨立的民間意義和私人意義,利用教師節追究一些含冤教師的人生悲劇和歷史悲劇,由此思考人類應該永遠遠離「敵人」與「復仇」兩個禍害觀念,走向共生哲學,這真有「借殼上市」之高明。
2007年 9 月 12 日於深圳 早叫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