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芳：母親日記八則

1993年12月1日

丹兒三歲了，她極聰明，又極好動，完全不像一個女孩子。

每天早晨，當我還在疲憊中磨蹭的時候，她就開始一個勁兒地催促：「媽媽快點兒，要遲到了。」隨後我就握著她的小手兒，步行送她去幼兒園。下午，我同樣在疲憊中接她回家。一路上丹兒的小嘴就喋喋不休：媽媽，今天某某不乖了；媽媽，今天老師表揚我了；媽媽，今天小天使給我送的什麼禮物？

每天，我都會在小桌兒上悄悄地放上一塊兒糖果，一塊餅乾，亦或是一個汽球，每天丹兒回家，就會收到這「小天使」的禮物。丹兒曾經問我：「媽媽，星期天小天使為什麼不給我送禮物？我就告訴她：「星期天小天使和我們在一起，她也休息了。」丹兒就說：「等我長大了，也做小天使，天天給乖孩子送禮物。」

今天，我忘記了在小桌兒上放禮物。丹兒回家後看著空空的小桌兒，抬頭問我：「媽媽，今天小天使為什麼沒送我禮物？」我急中生智：那你好好想想，今天在幼兒園的表現怎樣？丹兒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自言自語道：「噢，小天使怎麼知道我沒乖呀。」



1995年5月5日

天氣悶熱。

心裏慌慌的，心臟又不好了，接丹兒的路上歇了好幾回。到了幼兒園，小朋友走得差不多了。丹兒在角落裡向門口張望著，看到了我就立刻歡快地奔跑過來。

路上，丹兒很神秘地問我：「媽媽，猜我給你留了什麼禮物？」我實在無心思和力氣與女兒說過多的話，就說，還是你告訴我吧。

只見丹兒很吃力地在口袋裡掏著什麼，終於捧出了一塊剝了糖紙的水果糖：「媽媽，這是幼兒園老師獎給我的，可甜了，你吃吧。」我接過糖，上面粘滿了布兜裡的布毛毛。丹兒看看我，似乎有些難為情：「媽媽，我想全給你留著，我又特想吃，就給你留了這點點兒。」我的眼淚一下子控制不住了。人在愛的面前是最脆弱的，還記得女兒同樣地把一小口饅頭放在口袋裡帶給我；把終於留下的一瓣柑子留給我吃；把從幼兒園裡得來的一朵小紅花捧在手裡獻給我......

我攥緊了女兒柔軟的小手，就這樣攥一輩子吧！



1995年10月1日

今天帶女兒上公園。

公交車上人不很多，我抱著丹兒坐在靠窗口的位子上，一邊和丹兒聊天，一邊向外看風景。丹兒突然地拽了拽我：「媽媽，快給奶奶讓座呀。」我一扭頭，看到一位銀髮的老人，遂慌忙想起身。老人一把摁住我說：「我下站就下車。」

隨後老人掃視了一車並不太多的人，似乎並不僅僅是對著我和丹兒，說：「孩子，奶奶謝謝你，更謝謝你的媽媽，沒有好媽媽，也就不會有好孩子。」

如此大庭廣眾之下，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我卻第一次有了因女兒而驕傲的體驗。



1997年4月10日

去河北的路漫長而乏味，我摟緊女兒，經歷完太多的風雨之後，我和丈夫還是終於分手了。今天我送女兒到姐姐家寄養並上學。

路上，我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更緊地摟住女兒。女兒突然問：「媽媽，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愕然：「丹兒你為什麼這樣想？不是的，媽媽只是送你去上學。」

沉默中，女兒就又說：「你們都不要我，我自己過算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女兒六歲半。



1997年4月16日

今天，我第一次去看望女兒。

女兒還沒有放學。天氣很冷，四、五級的北風刮起地上的塵沙，有些睜不開眼。

女兒的身影終於出現了。穿著臃腫的棉服，背著一個大書包。女兒低著頭，慢慢地孤獨地走著。我和女兒分開一星期了。這是第一次分別後的相見。我的心被觸痛著，強忍著眼淚迎向風沙中 的女兒。女兒看到了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想像了無數次的扑進我的懷裡相互擁著的情景，沒有出現。我接過女兒的書包，攬過女兒：「想媽媽嗎？」

「想。」一個簡簡單單的字。



1998年12月8日

今天是女兒八歲的生日，但我這個母親卻無法與女兒在一起。一大早打電話，丹兒沒在家，心裏空空的。我不知道女兒近半個月來是怎樣生活的，而她的爸爸又身在何處？一天的工作不知是如何做下來的，整個人似是沒有了意識一般，只是心痛難忍。晚上終於聽到丹兒的聲音了，電話的兩端立時哭聲一片。夜難眠，我懂得了什麼是思念時的切膚之痛。



2002年5月10日

電教室裡，坐滿了前來開會的家長和老師。多年了，我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尤其是坐在主席台上向眾人講話了。

今天我是以優秀學生家長的身份講話的，女兒在期中考試中，年級排名第一。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我越來越以女兒為榮耀。女兒讓我感受到自豪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當我環視會場上一雙雙注視的眼睛時，我很慚愧。不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有多出色，而是我有一名出色的女兒。我拿起講稿，感覺到眼眶裡是濡濕的。



2003年12月8日

世界很靜。

女兒放寒假了。她那不勻稱的呼吸提醒著我：女兒感冒了。在這個北京寒冷的季節，我們居住的室溫只有六度。

早晨出門的時候，女兒還在熟睡裡。今天是女兒十三歲的生日，所以我在便箋上寫下了：「祝寶貝生日快樂！媽媽上班去了，自己照顧好自己。」現在，女兒在冰冷的等待中睡著了。桌上放著兩隻碗：一隻碗裡還盛著滿滿的方便麵；一隻碗裡是女兒吃剩的殘汁。

以前，我總認為，只要有足夠的母愛，女兒就會快樂而健康地成長，就會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然而，當我無力為女兒繳納高昂的學費，當我沒有多餘的錢為女兒添置一件新衣，更當我無法在女兒生日的時候給她買一個小小的蛋糕，我懂得了在貧困中，愛是多麼的蒼白無力。

女兒太懂事了，有時甚至讓我心痛。在我面前，她從來都是溫順而乖巧。其實，我多希望她多一些叛逆，多一些釋放激情的方式。因為我明白，女兒是在克制自己（在她這個不懂克制的年紀，這尤其讓我憐惜），她是那麼恬靜，她是不想讓我再過分地為她操心，不想讓我再因為她而不快樂。正因為此，我更加心疼女兒，也更為自己傾注的愛而無怨無悔。這許多年來，為了女兒，我放棄過很多東西，就因為女兒對我和我對女兒都是惟一的。

記得有一次，友人向我抱怨：我真不該要孩子，孩子成了我一生的拖累。如果沒有他，我現在就會如何如何了。我告訴友人：我可從來沒有因為有了女兒而後悔，儘管我吃過很多苦，也因此失去過很多，但女兒給我的精神依托是任何別的東西所無法替代的。女兒使我感到了自己的強大，我多麼慶幸自己擁有這樣一個女兒。

當時，女兒正在一旁寫作業，沒想到她聽完兩位母親之間無意識的談話後，竟流著眼淚走過來，依偎在我的懷裡。

儘管我是一位貧窮的母親，但女兒和我在一起從來也未抱怨過什麼，倒是更懂得了什麼是愛，更知道去關心和幫助別人。女兒是真的長大了。

女兒在我面前真情地流淚這是惟一的一次。記得還有一次，那是女兒十歲生日。當時女兒正寄養在親戚家。我請了半天假，趕了一百多里路去和女兒團聚。大家有說有笑地吃罷晚飯，我摟著女兒在黑暗中傾訴彼此的別離和思念；切切私語地回憶著女兒兒時的種種趣事。突然女兒就沉默了。我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兒，用手撫摸著女兒的臉，發現女兒已是滿臉的淚痕。

「寶寶哭了？」

「沒有。媽媽，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女兒迴避著我的撫摸，強迫自己嚥下去再湧出的眼淚。而我也哽嚥著不敢再開口說話。因為在北京上學要繳納高達兩萬元的贊助費。所以只好要這世上惟一的兩個親人生生地分開。這是我做母親的失敗。

今夜，我和女兒終於在一起了。

讀著木桌兒上女兒寫的「媽媽，我愛你」的話語，我能做的只是：實實在在地把熟睡中的女兒擁入懷中，好讓我們彼此的體溫驅散夜的寒冷。

附記：隨手翻看多年前的日記，回憶起與女兒相依為命走過的日日夜夜，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成人。而今的女兒，已經是一個年滿16歲的亭亭玉立的少女，但在這16年中，女兒幾乎是沒有享受過父親的愛撫和溫暖。兩度入獄的父親，面對一扇堅固的鐵門，無法穿越時空的隧道，不知道當她的父親自由的那一天，是否會在茫茫的人海中認出自己的女兒？這16年來，生活的艱辛和做母親的幸福一起伴隨著我 ，我由衷地感謝我的女兒給了我一份不移的愛，使我得以付出我的所有。

2007年8月11日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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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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