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黃宗英交給我一摞材料,是趙丹文革中關押在獄中所寫的各種交代。這令人感動的信任,頓時讓我感到手中這些稿紙的份量。隨後,一次又一次翻閱,一頁又一頁整理,一個人沈重而扭曲的生命,漸次在我面前鋪展。
說來慚愧,在1978年初上大學之前,趙丹的電影只看過一部《林則徐》,而且還是在文革爆發前的童年時代,很難說有什麼印象。
走進復旦大學,專業是文學,適逢真理標準討論、思想解放運動,這才有機會陸續觀看一些「內部電影」。記得那時,上海文藝界幾乎每週都要放一兩部「內部電影」,我們這批中文系的學生也就有幸一睹。說是「內部電影」,無非是當時尚不能公映的外國名片或者過去曾經受到過批判的中國電影。就這樣,我第一次看到了趙丹主演的《武訓傳》,才知道什麼叫出神入化、爐火純青。後來,他主演的《烏鴉與麻雀》、《馬路天使》等相繼重見天日,被掩埋的歷史一頁頁翻開。久違的趙丹,終於又出現在人們面前。
我沒有想到,將近20年後,能夠有機會翻閱趙丹的交代,聽黃宗英講述趙丹的文革遭際和晚年故事。於是,在跨進新千年的熱鬧非凡的聲浪中,我願意以一種特殊心情來翻閱一個人的命運,再次傾聽他的絕唱。
◇ 文革後的趙丹為什麼未能重返銀幕?
先從文革結束後趙丹最後的故事說起。
印象中,那時除了訪問過一次日本外,趙丹似乎並沒有過多地拋頭露面,更沒有機會重新走上銀幕,扮演他夢寐以求的形象。黃宗英回憶,文革剛剛結束時,趙丹特別想演電影,可是,在文革中關押過多年的趙丹,仍然受到冷落,一直不得啟用。
遲遲不得平反並受到冷落的趙丹,這時家裡來了幾位來自江西的客人,他們中間便有老朋友、方志敏的弟弟方志純。方志純和趙丹抗戰期間在新疆曾一起工作過,瞭解趙丹被「新疆王」盛世才關押數年的歷史。趙丹為此事在文革被打成「叛徒」而備受折磨,致使文革結束後也沒有結論。方志純聽說他還因此事沒有落實政策,不由一拍桌子說:
「笑話!你們入獄的五個人裡若有一個人帶了組織關係,我們當時就能保你們出獄。文革整個新疆叛徒案都平反了,你怎麼當的叛徒?他們不理你,我請你到江西去。」
黃宗英回憶,方志純當即以江西省委的名義,盛情邀請趙丹到江西指導南昌排演話劇《八一風暴》,並醞釀將該劇改編為電影。這是趙丹文革後的第一次重要外出活動。就在準備到江西去時,趙丹又遇到了一點麻煩:
趙丹出差需要單位開證明,上面寫著:「趙丹去你處學習,請接待。」趙丹一看,發了火,說:「什麼叫學習?我不去了。」我勸他去走動走動。在江西他非常高興,方志純把他當貴賓,還請他上了主席臺。和在上海的處境相比,有天壤之別。(1997年11月8日與李輝的談話)
重新出山拍攝電影,是趙丹文革後最大的願望。黃宗英說:
他天生就應該是個演員。他進入境界時最可愛。他是全身心投入,百分之二百地忘我。什麼也顧不上。從大的方面到細節,都一一想到。文革剛剛結束時,他太想重上銀幕了。你想,他多少年沒有拍過電影了?記得大概在1977年吧,當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廠長汪洋請他演《大河奔流》裡的周恩來總理時,他好興奮。趙丹試裝後走在廠區,見著的人都震住了。他自己看到試片,也吃驚竟然這麼像。可晴天打雷,突然活生生地把他撤了下來。我真擔心他會發瘋。已經粉碎「四人幫」了啊!可關於趙丹的謠言滿天飛。我陪他去文化部跟部長黃鎮講理說:「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活著。」其實撤趙丹也不是黃鎮做得了主的。趙丹被撤後,我趕緊為他寫《聞一多》的本子。他碰上誰,都要人給他寫本子。像蘇叔陽、白樺、李准,他都說過。他還要我給他寫齊白石,還說要不就寫《紅樓夢》。他想要演得不得了,還想當導演,常在各種紙上畫鏡頭蒙太奇小框框解饞。當時美國曾發函邀請趙丹去訪問,可有關方面卻一再拖延,待復函時配上一份有逐級領導一共八個人的浩浩名單。結果對方不接受,說他們請的是藝術家趙丹。(根據與李輝的談話和信件整理。)
文革後的趙丹最終也沒有在銀幕上扮演出新的形象。
◇ 文革中趙丹被捕,關押在他演革命者坐牢的監獄
何曾想到,趙丹這位中國電影史上最為出色的天才演員,卻因是大牌明星、三十年代曾與江青有過交往、抗戰期間在新疆被捕過等原因,被關押起來。幾年裡,每天被迫做的事情,無非是反反覆覆地交代往事,自我批判,自我貶斥。他多麼嚮往銀幕,嚮往在一個個藝術形象中體現自己的價值。他的藝術正在旺盛期,正是收穫時節,可是他卻不得不將生命消耗在一頁頁自我踐踏的交代中。即便在30年後翻閱它們,我不能不感到痛切萬分。
黃宗英向我講述過趙丹1967年12月被捕的情況:
被捕的前幾天,趙丹受到上海青年話劇院的造反派的毒打。他們皮手套裡放上硬物,一邊打他的臉,一邊說:你還想上臺!他們就是要破他的相。事後讓他回到家裡休息一個星期。大概就在1967年12月初,一天來吉普車把他抓走。當時我正在電影廠的「牛棚」裡。白穆告訴我;趙丹被帶走了。接著,造反派要我回家給趙丹收拾東西。從海燕廠走到湖南路,距離不近,我感覺不是走在地上。丈夫被捕了,眼睛還被打壞了,我從沒有想到我會和公安局有關係。(1997年11月8日與李輝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