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林俊臣,聽幹部、犯人斷斷續續講過他怪異獨特的性格,於是我對他了有濃厚興趣。1967年,監獄從瀘州遷到宜賓南溪縣青龍嘴,我們合編到一個中隊,但不同分隊,不過學習之餘的休息時間能看上他。我幾次試圖去接近他,他都迴避我。我想,可能我是學習記錄員,在他眼裡屬於靠攏政府的犯人,定是個以寫檢舉揭發爭取減刑的人。這也難怪啊!在這種環境裡,都得學會保護自己。有次打牙祭,我調單,竟和他所在的小組編為一桌。
由於「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所致,物質供應又開始緊張,犯人每月兩次牙祭從過去的五兩肉減為四兩肉了。吃肉對犯人來說既珍貴又稀罕,故每次都要議論幾天:不外乎是今天誰的肥肉多,誰的肥肉少。用犯人的話說:「坐牢坐牢,越坐越澇(饞的意思),腸子上坐得來沒點油氣了。」按監獄規定,每次打牙祭為10人一桌,每桌一盆肉,由大家公推一位持杓的「分手」來分。「分手」不敢有私心,因為分完還得抓鬮,抓鬮前大家還得認真地品評一下10個碗裡肉的肥瘦是否均勻,待沒有意見了,才抓鬮對號,取碗端肉。故人人蹲在「分手」周圍,兩眼掉在碗裡,聚精會神,指指點點,不敢馬虎。獨有林俊臣一人蹲在老遠,看也不看,鬮也不抓,反正剩下那沒人要的紙團便屬於他,管它肥瘦。那天剩下的那碗好像肥一點,大家誇他運氣好。他無反映,笑一笑,無聲地吃他碗裡肉和飯。中國有句古話「鶴立雞群」。我發現他就是一隻潔白無瑕的鶴,伸脖昂頭,極傲氣地屹立於我們中。
我遠遠地仔細觀察他,他大約40多左右,中等個兒,有張端莊的黑黝黝的四方臉,大鼻闊嘴,給人以忠厚誠實之感,而那雙虎彪彪的豹子眼又顯得威武而尊嚴,深藏著不可凌犯的大丈夫氣度。他從不穿囚衣,一年四季穿著家裡帶來的衣服。那衣服是淺藍色的,布料粗密不均,是農村土製布機編織出來的,俗稱「家機布」。這種布是中國50年代前農村常見的布,是自給自足經濟的一幅縮影。他頭上那頂黑綿線編織的帽,雖年代久遠,卻洗得乾淨,加上腳上那雙青布元口鞋,更顯得他的超然脫俗,不同於一般犯人。由於我的聚精會神,為他同組一個犯人看見,這人認識我,他借涮碗的機會向我說:「這是個怪人,我和他同組五年,從不見他和人說話,也不在學習會上發言,像個啞巴,更怪的是不穿囚衣,不領零花錢,莫說分肉他不關心,就是一日三餐分飯他也不關心,別人刷他‘飄刀’挖他‘牆角’,他也不吭聲。糧食啊,那是血呀!最後連幹部也看不慣了,一次在會上批評說,你們心不要太狠了,欺負林俊臣,各人有各人的口糧嘛!」
犯人囚糧每月32斤,一日三餐每餐3.5兩,蒸在銻盆裡,然後兩人共分一盆。不少人都喜歡和他分吃一盆飯,因為刷他的「飄刀」(即盆面平均,盆下斜面)挖他的「牆角」,他從不吭聲,要是別人早打起來了。「我一次問他,你猜他咋說,多幾顆米吃不飽,少幾顆米餓不死。還有……」這個犯人環顧一下左右,神秘兮兮地說「有些幹部都怕他。」「奇怪,幹部怕犯人?」經多方打聽,我終於探出了究竟,原來他的「犯罪」很特殊:他家是四川簡陽縣的大戶,世代書香,門庭顯赫,爺爺是前清進士.作過敘永道臺,父親是劉湘的部下,擔任過一任師長,後棄官辦學,服務鄉里,經人介紹參加了民盟活動,多次資助地下黨組織,後被國民黨特工盯上,臨解放時活埋於成都十二橋。他媽媽是省女師高材生,溫文而雅、賢惠一方,施舍救濟從不看重金錢,是縣裡開明士紳。林俊臣自幼攻讀於成都名校樹德中學,高中畢業那年被同學推選為學生會主席,組織過「反飢餓,反內戰」的遊行示威。在遊行中他臨危不懼,高喊「停止內戰,和平救國」,被憲兵打傷。無論憑他的學習成績和他的聰明天賦,都能進入四川任何一所名牌大學,但為慰母親孤獨,為父親守陵盡孝,毅然返鄉事農,過著耕讀為樂的隱居生活。解放後不少同學都勸他出來工作,他固執地搖著頭說:「家遭不幸,父死母孤,我不能遠離生母,追求什麼個人前途。一個不孝順父母的人,也不能盡忠報國。」他要想隱居,現實卻不要他隱居。解放後激烈的不斷的政治運動打破了農村原有的平靜,清匪反霸、減租退押、土地改革等各種運動,接撞而來,其勢如暴風驟雨,雷鳴閃電。他家有田有房,佃戶一大堆,當然是革命對象。由於他母親知書達理,深知世態變故,未等「減租退押」的工作組上門,便主動退還了佃戶的租子和押金,可是土地改革一關卻難以過去。土改是場地覆天翻的運動,是共產黨領導窮人推翻頭上「三座大山」最後「一座山」——封建主義。從事土地改革的工作人員,清一色身穿灰制服,頭戴解放帽,多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們中極大多數是工人和學生,十分狂熱和幼稚,加上當時處處講「立場」,聲聲道「革命」,在工作中都「寧左勿右」,因為「左是方法問題,右是立場問題」。為了表現自己堅定的革命立場,吊打地主風比比皆是。僅管他母親將家裡所有的金銀手飾都主動交給土改工作隊,工作隊的負責人仍覺得他母親「不老實」。他母親百般哀求,紅著眼說:「隊長,我家是擁護共產黨和擁護革命的,絕不會私藏金窩銀。我丈夫為革命把老命都丟了,難道還有什麼捨不得的東西。」年輕的工作隊長把眉毛一立,以教訓人的口吻說:「你不要在我面前擺譜,既然是支持革命的,就把金子銀子拿出來賠退,不賠退是過不了這一關的。」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他母親拿出家中世代珍藏的古字畫:懷素的草書帖、唐寅的山水畫真跡、明版朱伯盧先生《治家格言》和「楊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一幅竹石畫以及好些古玩珍品,誰知這位工作隊長看也不看地扔進了火坑說:「你不要拿這些破玩意兒來騙我。」他母親心疼得大哭起來:「這是國寶呀,是用金用銀買不來的國寶呀!」工作隊長一聽咧嘴大笑:「這是國寶,是地主、官僚國家的國寶。我們要的國寶是金子銀子!」他母親不服,認為這不是毛主席的土地改革政策。向周恩來總理寫信反映。不知是信未寄達,還是層層下轉的原故,不久他母親被農會鬥爭了三天三夜,罪名是「誣告幹部」。一夜之間「開明士紳」、「烈士家屬」成了眾矢之的的「地主婆」。他家那寬闊的大瓦屋,雕樑畫棟的亭閣,蒼翠欲滴的林園,以及數不盡的絲綢衣被、上等裘衣、古色古香的紅木傢俱全成了翻身農民的「勝利果實」。他們被掃地出門,片甲不留,轉間成了乞丐。他和母親搬進了又破又爛的茅草房,自此,他們母子相依為命,貪黑起早,一背太陽一背雨,耕耘著那五畝瘦土薄田。想不到那汗水換來的稻穀小麥,全成了國家統購之糧,三餐竟然難以飽肚。於是母親怒而懸筆再次向周總理反映農村現狀。他母親在信中寫道:「我們擁護毛主席、共產黨統購統銷的政策,但反對一些幹部好大喜功。謊報生產數字,竟把農民賴於活命的口糧統去,望總理救民於水火,解民於倒懸……」但得到的結果仍然是一場拳打腳踢的鬥爭,並戴上反動地主階級的帽子,還被管制三年。不久,全國掀起「反右」鬥爭,他母親作為為「右派」鳴冤叫屈的「階級敵人」,戴上紙糊的尖尖帽,被民兵押著,在鄉里四處游鬥。一個昔日的千金小姐、名門閨秀、省女師高材生、烈士家屬、開明士紳,怎經受得住這種凌辱,在一個風雨交加之夜,借看押的民兵不注意,毅然懸樑飄首,含恨自殺。死前留有一紙遺書:「正直做人,永保人格尊嚴。」他抱著母親屍體大哭,直到雙眼哭出血。無錢購買棺木,只好用付薄板草草地把母親安葬在房後的菜園地裡。他蓄髮守陵,夜夜睡在母親墳邊,以盡人子之孝。
毛澤東說:「樹欲靜而風不止」。他白天勞動,夜來守靈,高傲的青年之心早已靜如止水,視一切為浮雲,但是政治運動卻一個比一個凌厲,「三面紅旗」、「大煉鋼鐵」、「人民公社」,一天一個花樣,一天一句口號。鐵鍋、鐵鏟、鐵杓被大隊收去作煉鋼原料;木板、桌椅被公社運走當做高爐柴火。熟透的糧食爛在地裡,壯男往返於運礦征途,農民挨著餓還要放「衛星」。他實在看不下去,認為這是下面幹部胡來。他潑墨走筆,置危險於不顧,冒死上書中央,結果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罪名是「誣蔑社會主義」,惡毒攻擊「三面紅旗」,被縣公安局逮捕。他質問預審員:「我犯了什麼罪?」預審員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攻擊黨,攻擊毛主席,誣蔑社會主義,說我們‘大煉鋼鐵’搞錯了,‘大躍進’搞錯了,‘三面紅旗’搞錯了,到處餓死人。」他不退縮,睜著虎彪彪的豹子眼問:「難道這不是事實?」「什麼事實?」預審員擲筆怒喝道:「無產階級有無產階級的事實,資產階級有資產階級的事實。我們是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從來就不會餓死人。」他據理力爭,舉出上百上千的例子,想說服預審員,打動他的良心。可是這些預審員都是「吃官糧」的,無良心與事實可言,他們的任務就是要叫林俊臣認錯認罪,以求得黨和政府的寬大處理。林俊臣聽後笑了笑說:「縱然你們殺了我,我也不會承認自己有錯有罪,我不能眼睜睜說瞎話。魯迅先生早就說過,‘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預審員為他的直率坦誠有所感動,本想筆下操生。最後卻為他幾句話所激怒。林俊臣繼續說:「我們不能為了自身的升遷而抹煞事實,更不能為了自己的榮祿而出賣老百姓。你要活別人也要活呀!」預審員拍案而起,指著他道:「這是什麼話?難道你煽動我和你一樣當反革命。」林俊臣沒好氣地頂一句:「你也不要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啊!」當時氣得預審員想揍他,但忍住了,卻以「拒不認罪」為由,判處他20年有期徒刑。他仍不服,連夜寫上訴,一封、兩封、三封……,封封措詞激烈,直指審判要害。三個月後《裁定書》下達,20年有期徒刑變成了無期徒刑。他看清了世道,不再上訴,留著一條等待光明的生命。
「吃一塹,長一智」。自此他知道了什麼是「階級鬥爭」,什麼是「無產階級專政」,什麼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他被送到省四監獄勞改,在近六年的服刑期中他緘口不言,也不與任何犯人接近,對任何人客客氣氣,也從不違反監獄任何一點規定。一次,管他的幹部找他談話問他:「林俊臣,你有什麼思想問題,談一談好嗎?」他直直的坐在提訊的矮板凳上,想也不想的回答:「報告幹部,我沒有思想問題。」幹部一怔,然後笑笑又問:「你對你的犯罪怎麼認識?」他仍然直直地坐著,略加思考後回答:「報告幹部,如果監獄能管我的案子,我可以談我的判刑經過;如果監獄只是執行我的刑期,那只能管我守不守法,我沒有必要談。」這位幹部屬於有知識有文化的管理幹部,也是少有的「溫和派」,他認為林俊臣的話在理,也就不再為難他。
再一次是學習中共中央「九評」蘇共的文章,一個晚上中隊犯人集中發言談體會感想,管教股股長在會上點名要叫他發言。他不迴避,直直的站起來道:「報告股長,我發言有三點要求:第一點是股長叫我發言,發錯了我不負責任;第二點是一篇文章認識有不同,准許我講自己的觀點;第三點把我說的話記錄在案。特別要記上是股長要我發言。」會場犯人個個驚嚇,不知他將會惹出什麼麻煩,但這位股長修養十分好,也屬於「溫和派」的幹部,笑笑道:「好,你坐下吧。」有了這幾次較量,全監獄犯人都知道「林俊臣」這三個字。
過了一段時間,中隊再次合編,我們終於同編在一個分隊,接近見面時間多了。可能是他對我有了瞭解的緣故,知道我也是個「守法不認罪」的犯人,原來是記者,又寫過小說的人,似乎不再那樣防範我。每天晚飯後上學習前,他總喜歡背卷兩手在監舍門前的空壩裡默默地無言地兜圈子。我也喜歡兜圈子,走去走來,我們走到了一起,於是我搭問了:「林老師,聽說你很喜歡文學?」
他搖搖頭,笑笑回應:「不能叫我老師,就叫我林俊臣好了。」停下好一會,他才問我:「看過《西遊記》嗎?」
「看過」。
「它寫的什麼?」
「神話故事」。
他搖搖頭道:「錯了,那是寫的水。孫悟空、豬八戒、唐僧都是水。水才能多變,一時洶湧,一時平靜;一時咆哮,一時無聲。他們為什麼要去西天取經?水是從西向東流的,其實就是一部水經注,探水的源頭取經,取回的是什麼經?經是什麼,宗教。宗教就是把惡變成善。善就是知識,說得正確一點,他們把國外知識,西方的知識帶回中國,目的是讓中國人變得更善。」
對他這番很富有哲理的話,我一時吃不透,接著他又問我:「看過《水滸》嗎?」
「看過」。
「《水滸》一書,中心寫的什麼?」
「階級鬥爭,農民造反。」
他不置一屑地笑笑,糾正道:「他主要寫的是‘忠義’二字。中國古稱文明之邦,文明之邦的核心就是忠義。忠,為臣者,忠君忠國,為人者,守誠守義。無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弟姐妹,親朋好友,都要講「忠義」二字,大家都應做到為了忠義須死不辭。忠義,就是正氣。故文天祥在他的《正氣歌》中寫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他又問我:「看過《鏡花緣》嗎?」未等我回答,他卻講開了:
「君子之國不是烏托邦,這是儒家治國的理想與追求。如果一個人做事不是為功利趨動,不僅事做得好,社會也安寧。一言以敝之,先有君子人,才有君子國,這不是空想,這是儒家最高的道德境界,你說呢?」我哦哦地點頭稱是,對他高深的見解,哲理似的透析,打從心眼裡佩服,覺得毛澤東把這樣的人送來監獄「改造」,真是煮鶴焚琴,大煞風景。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中國的事說變就變。不久全國造反派掀起了「奪權」風暴,監獄裡的「造反派」也奪了「溫和派」的權,成立了新的領導小組,原來那些較為開明和有政策水平的管理幹部一律靠邊站。新掌權的「造反派」拿我們開刀,他們認為我們是「溫和派」「包庇」下來的一批「反革命分子」,對我們太「仁慈」,犯了方向性和立場性的錯誤。說得直白一點,這是他們內部爭權奪利的必然結果。原分隊長「陳斷手」對我印像一直就不好,認為我不尊敬他,不靠攏他,現在他「黃袍加身」,一夜之間從分隊長位置爬到中隊負責人位置,便衝我而來。那晚學的是毛澤東最新指示「鬥私批修」,他刁根紙煙坐在一旁,不停的得意地搖著那翹起的腿。他那只不知什麼原因致殘的右手,總是蜷縮在衣兜裡,像有什麼秘密生怕別人發現似的。他突然兩眼斜視,衝著我說:「你不要誇誇其談,給我檢查你的修正主義思想。」
我平時就看他不順眼,一付「二桿子」樣,便不客氣地回頂一句:「我沒有修正主義思想。」
「沒有……」他泛起白眼兒瞪我:「你敢說你沒有修改主義思想。」
「沒有就是沒有。」
「你給我站起來。」
我全無畏懼之色沖地站了起來。他一怔,扔去手裡煙頭,移步站到我面前,因盛怒而憋氣的小白臉成了豬肝色,幾次揚起那只斷手掌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不知何故,終未打在我身上。他口沫四濺逼問我:「你有沒有修正主義思想?」我用沉默以示反抗。他不罷休,繼續追問:
「有沒有?」
「沒有!」
「再說一個」他進一步逼我。
「沒有!沒有!沒有!」我截釘斷頭回答。
「反了,反了,反了,」他氣得跳起來吼叫:「集合!統統到壩子裡集合。」他吹響了哨子,把三個分隊的犯人叫出來,然後宣佈道:「黃鬃這個反改造分子,從不認罪守法,自以為自己有知識有文化,那些臭知識臭文化管個屁用。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說,‘知識越多越反動’。今晚學習,我叫他檢查修正主義思想,他竟敢公然說沒有,你們說他有沒有修正主義思想?」
二百多號犯人,把監舍門前的空壩佔去了一半,僅管我平時人緣關係不錯,又是學習記錄,多少有點拉不下臉,但現在他們聽他這麼一說,知道要鬥爭我,有了立功機會,立即興奮起來,齊聲回答:「有」。
「困獸猶斗」是句很好的形容詞。犯人長期關押在監獄,天地狹窄,思想單調,精神苦悶,生活清苦,都恨不得早日離開囚籠。因而這裡沒有友誼,更沒有和善,只有你死我活的立功贖罪,揭發撿舉。縱然父子、兄弟,也會相互怒目以視,刀劍對擊,這是人性的本能,也是改造的必然。現在我是一隻被拋出的羊,群獸當然會來撕咬。
「黃鬃,我再問你一遍,你有沒有修正主義思想?」
「沒有!」我大腦發熱,眼冒金花,昂然而立,用屁股對著他。
「你把臉轉過來。」他厲聲吼叫。
這時我也來了氣,抱著打爛鐔鐔沖罐罐,孤注一擲的打算,作好了下一步被捆綁的對策,便拿出「借鬼打鬼」的「殺手鐧」:「面向東方站,心向毛主席。」
「把這個反改造分子給我捆起來。」
他一聲令下,好幾個想爭取立功表現的犯人,立刻拿著繩子向我扑來。我此時已豁出去,用盡全身力氣反抗,又打又咬,又吼又叫:「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
這一招真靈,喊聲驚動了駐獄的軍代表,他幌著電筒跑來急問:「什麼事?什麼事?」
我靈機一動,趁勢告狀:「報告毛主席派來的軍代表,今晚學習,陳隊長叫我檢查修正主義思想,我說我沒有修正主義思想,陳隊長就叫犯人捆我打我。」軍代表不滿意地盯了「陳斷手」一眼道:「大家回去,捆什麼,好好學習。」他討了個沒趣,碰一鼻子灰,氣得死死地長瞪我。我未捆上,只是在打滾時弄了一身灰,心裏好笑,低低罵:「雜種,想整老子,還缺火欠炭。」
整我的這一遭失敗了,「陳斷手」便把注意力轉向了林俊臣,突破口是「認罪」。林俊臣從不認罪,是全監獄幹部和犯人公知的事。過去他未挨鬥,一是守法,沒有任何不安份的事情;二是勞動完成任務,找不出可挑剔的東西;三是原監獄管理幹部較有政策水平,不願做過份的事。現在情況不同了,造反派一個比一個「左」,一個比一個心黑手毒,只要能陞官,能領到上面獎賞,賣媽的事情也敢干。形勢決定了林俊臣的命運,不出十天,全中隊召開了批鬥反改造分子林俊臣的大會,會場仍安排在中隊監舍門前的空壩裡。這個空壩是依山而上用石頭壘起來的,有一條堡坎,堡坎高約十米。上面是我們中隊,下面是另一個中隊,中隊和中隊之間相距約50米。相距地方是一片開闊的亂石地。鬥爭會經過「陳斷手」的精心安排,早把犯人動員起來,他們個個摩拳擦掌,人人喜形於色,好像參加了這個鬥爭會,明天就會立功減刑放出去。會議剛一宣布開始,犯人便吼聲如雷:「反改造分子林俊臣站出來!反改造分子林俊臣站出來!」
林俊臣戴著線帽,身穿「家機布」縫製的斜扣短衣短褲,足下仍是那雙元口布鞋。他不聲不響,飄然走到人前,昂頭挺腰站在那裡。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既不驚恐,也不膽怯,似乎早有預料。
「你說,你有沒有罪?」犯人七嘴八舌聲嘶力竭的吼叫發問。
「……」無聲是最好的反抗,他直直站著,虎彪彪的豹子眼平視遠方。
「你說,你有沒有罪?」
無言,還是無言。
一個犯人帶頭髮難說:「先把他衣服扒掉,再說認罪的問題。」幾個事前安排好的犯人拿來一套囚衣,強行要給他換,他不配合,既不伸手,也不張腿,就是穿不上。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犯人大聲背誦語錄,以激奮情緒。
「揍他,揍他」犯人狂呼亂叫起來,有幾個刑事犯趁機上前給他耳刮子。林俊臣不偏頭不側臉,動也不動,像個石頭仍人敲打。坐在一旁掌握斗局的「陳斷手」吞雲吐霧,一付得意樣。此時,他不但不制止犯人的過激行為,反陰陽怪氣地加火澆油:「你看他那一付反動樣,不理不採,大概溫度低了,火力不夠,還沒觸到靈魂。」
一些犯人,特別是一些刑事犯,本來就缺乏人性,聽他一鼓動,個個拍腿跺腳地附合:「加溫,加溫,加溫……」
說話間,有兩個犯人提來一對水桶,水桶裡盛滿水,然後用條粗繩把水桶提把連在一起,凶暴暴地走上前給他掛在脖子上。林俊臣兩眼圓睜,怒不可遏,大吼一聲,把水桶砸在地上,然後衝過群犯,拔腿直往監舍盡頭跑去。他這突出其來的反抗,令大家震驚了,一時不知怎麼是好。掌握斗局的「陳斷手」似乎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立即下令:「抓住他,快抓住他。」七八個犯人聞聲追去,只見林俊臣跑到監舍盡頭,站在高高的堡坎上,仰天大叫:「父親、母親,不孝兒子俊臣來了!」他張臂垂頭,猛的往下一跳,頓時腦漿迸裂,鮮血四射。堡坎下的亂石堆,分不出哪是鮮血,哪是腦漿,紅白相間,白紅相雜,把大地塗成了一幅壯烈的水彩畫。近處鴉聲,遠處風聲,似哭泣,似吶喊,還是在訴說這驚人的一幕……
「死了,死了,他死了!」會場二百多犯人睜大眼睛,不停地叫喊。
「陳斷手」臉色刷白,扔去手中煙頭,強裝鎮靜,毫不以為然地說:「吼什麼,這是自絕於人民。這樣的人死一個少一個,死一對少一雙,有什麼了不起。」
當夜我失眠,久久不能入寐,這悲壯的一幕,一直在我眼前環繞:他以死保住了人格的尊嚴,他以無聲回答了現實的不公。過去我常在書上讀道「士可殺不可辱」,但我真正理解這句話是在此時此刻。中國知識份子是偉大的,中國知識份子是不可凌辱的。古往今來,他們蔑視邪惡,仇恨暴力,追求民主,追求光明,視死如歸,決不允許任何惡勢力玷污他們的人格。在昏昏的獄燈下,在刺刀林立的鐵牢中,我只能用手指在胸脯上默默寫下這樣一首詩:
生命誠可貴,人格價更高。若為尊嚴故,頭顱敢觸礁。
2004年6月29日 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