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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武的性格特點也很有意思:既像張靈甫一樣愣、一樣倔,以身作則,嚴格執行紀律;但卻很會做人,這一點又是與張靈甫明顯不同的。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的一條生意經吧:笑迎顧客,和氣生財,這位少將師長王耀武很有親和力,沒什麼官架子,與小兵們拉拉家常也是常有的事,無論是誰,有事求他,他都盡力而為,要謀職的,跟你寫介紹信;生活困難的,跟你送個紅包,對上司、對同僚、對下級一樣熱情,所以,他在官場上的那些應酬、那些人際關係就顯得真誠而不油滑。
而軍座俞濟時則更好說話了。兩人都是江浙人,說起吳儂細語來,不曉得有幾親密,鄉土觀念多多少少還有些些的。更重要的一點是,由於七十四軍在組建時,將過去幾個不同派系的單位合編在一起,既有中央軍、雜牌軍、保安團;而且,各部之間,也有大量的「外來戶」。可想而知,要把一個粑粑捏團圓,形成強有力的凝聚力,非得一碗水端平不可。作為蔣公的外甥、心腹,俞濟時難能可貴地做到了不張揚跋扈、不偏不依、愛護部屬,有效地維護了全軍的穩定和團結。
張靈甫團勝利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軍部,軍長俞濟時滿心喜悅,要通王耀武的電話,商量如何獎勵 305團的眾弟兄。
以前,王耀武是在胡宗南的第一師當營長、團副,後來,國軍為在江西剿滅土共,新組建了獨立第14旅,王耀武就調離了胡宗南部,進入該旅升任團長。一九三二年,在宜黃戰役中,王耀武因死守孤城,立下戰功,受到蔣公的召見和賞識,一年後升任由三個新兵團組建的補充第1旅旅長。這時候,李天霞、邱維達、周志道等,已經彙集到王耀武的麾下,後來都成為七十四軍的骨幹。
讓俞濟時感到第一次與他合作就極為愉快的,是圍堵土共第10軍團的輝煌成功。那是在一九三四年,閩浙贛蘇維埃政府主席方志敏打著抗日的偽旗號,率部北上,進犯浙江,時任浙江省保安處處長的俞濟時向南昌行營求救。王耀武部便劃歸他指揮,不負眾望,和保安團一起,拼全力參與圍剿,幾乎全殲了土共第10軍團,土共頭子
方志敏與總指揮劉疇西被俘,副總指揮尋淮洲戰死。組建七十四軍,是他們兩人的第二次緊密合作。
本來在頭天晚上,軍部已經定下來,獎勵305團兩千元法幣,但到第二天上午,王耀武又笑呵呵地打電話給俞濟時,開口就說,我的軍座啊,只怕這獎金還要加碼嘍。
俞濟時並不知道張靈甫他們又打下一架飛機,還以為是弟兄們嫌錢太少、鬧情緒,就有些不高興地說:怎麼?嫌我俞某人小氣?現在國難當頭,財政虧空,你我的俸祿都打了對折,有獎金髮已經是很不錯了的嘛。
王耀武知道軍座誤會了,索性打著哈哈說,是啊是啊,軍座就是小氣, 305團有六位弟兄,剛才打下日軍的一架飛機, 您說要不要追加獎金?俞濟時一聽是這麼一回事,當即心花怒放,連連點頭:「是要加碼、應該加碼,我看,給那六位立了功的弟兄,一人獎勵現大洋十個!」乖乖,現大洋一人十個,沒想到軍座這麼爽快!現大洋就是銀圓,本已退出市場了的,隨著戰爭的爆發,又重出江湖,成為民間的硬通貨。
1933年,民國「廢兩改元」,以中央、中國、交通三大銀行發行的紙幣為法定貨幣,取代了銀圓,對緩和當時的金融危機、穩定經濟起了一定作用,糧食類指數降幅一度創10年新低,經濟建設隨之進入十年黃金期的最好階段。然而,幾年後,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侵華戰爭,無情地打斷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造成民不聊生,物價飛漲,貨幣開始嚴重貶值。為盡量彌補財政赤字,國民政府想盡辦法開源節流,甚至把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國軍軍官的薪水都減扣了。當時,按上將一個月800元、中將500元、少將320元、上校240元、中校175元、少校135元、上尉80元、中尉60元、少尉40元、准尉32元的薪額,上將至上校減半,中校、少校打六折,尉官打七折。所以,承蒙軍座開恩,一個人十個現大洋,按4比1的比值折合成法幣,可就是一個尉官啊!
當王耀武一行騎著馬、帶著獎金來到前線時,已是弟兄們打退日軍的第五次衝鋒後。夕陽如血,秋風似泣,鏖戰後的望亭一片廢墟,餘燼尚未,黑黑的濃煙無聲無息地翻滾在太湖上空,讓人興奮的心情變得壓抑起來。聽說師座要來望亭,張靈甫、蔡仁傑、魏振鉞和三個營的營長一起站在路口的柳樹下「候駕」。這棵柳樹,已經有半邊被炮彈削去,蔡仁傑今天也負了傷,在與日軍肉搏中,左肩被砍了一刀,厚厚的繃帶上仍在滲出斑斑血跡。見到大家,王耀武趕緊下馬,心情沈重,默默地一一握手,然後示意副官打開皮包,只說了一句:「這是軍座的一點心意。」皮包裡面,是一扎扎嶄新的鈔票、一筒筒用紅紙包紮的銀圓。
「謝軍座!謝師座!」張靈甫再一次向師長挺身敬禮,用雙手鄭重地接過皮包,轉身交給魏參謀長說:「現在就發下去,陣亡了的弟兄,按慣例,也請各連盡快寄回他們老家。」
「告訴弟兄們,衛國精神是不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蔡仁傑又囑咐了魏振鉞一句。是啊,這一扎扎鈔票、一筒筒銀圓,哪買得回弟兄們的戰功和生命?淞滬戰役打了整整三個月,驚天、動鬼神,在日軍九個師團、兩百輛坦克、兩百架戰機和兩支特遣艦隊面前,國軍六十個師、六十餘萬人赴湯蹈火,無一人投降,終於以傷亡十六萬餘人的慘烈代價,打得日軍先後五次增兵,傷亡六萬多人,被迫將戰略主攻方向從華北轉移到東南,粉碎了日寇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瘋狂叫囂。
蹲在這棵柳樹下,王耀武又和大家一起,草草地吃了一頓晚餐,一邊吃並一邊簡要介紹了最近兩天的全線戰況。在說到國軍又有一位師長因陣地被日軍擊破、憤然舉槍自裁時,眾人皆良久無語,只有頭頂上那倖存的枝葉在蕭瑟的秋風悉悉作響。
在魏參謀長的主持下,無論官兵,一人五元的獎金很快就發到位,在頒發蕭雲成等六名弟兄的獎金和銀圓時,機槍排戰士吳文晉聽到要獎勵五塊錢、十個銀圓時差點喜暈。要知道一個士兵的薪水才十二元,雖然上海的通貨膨脹嚴重,但在當時的大後方,物價還算穩定,一斤豬肉只要二毛五分錢,還不談銀圓,光憑這五塊錢,就可以讓家裡割二十斤肉咧!
午夜時分,吃完夜宵,營長盧醒來到了陣地上,向蕭雲成和吳文晉正式下達了潛入敵後、幹掉敵觀察氣球的任務。兩人抹了抹嘴巴,各自將炊事班特意多炒的馬肉絲花飯倒進乾糧袋裡,再脫光外衣,全都用油布包好。接著,兩人又用油布包好自己的步槍, 五十發子彈和四枚手榴彈。在他倆旁邊,兩個「土救生圈」也早已紮好:江南水鄉竹林多,房前屋後隨處都有,找來幾根碗口粗、米把長的毛竹後,再用綁腿紮成三角架,浮一個人沒問題。
扛著「土救生圈」出發時,盧醒發現了什麼,忙喊住吳文晉:「等等,你褲襠裡怎麼鼓鼓攮攮的啦?「 一問,原來是那十個銀圓,吳文晉捨不得放在陣地上,怕弄丟了,就用一個小布包塞進了短褲頭裡。盧醒把手一伸,說:「拿出來吧,我跟你保管。」
日軍的觀察氣球頂在天上,國軍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張靈甫下決心非將其打掉不可。據魏參謀長使用炮兵測遠機的測量,敵觀察氣球位於望亭正東十七公里處,但正東方向是一個師團的日軍,要想從敵群中平安地插進去、再撤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送走師座後,望著余暉褪盡的太湖水,張靈甫心裏一動:蕭雲成他們是湖北人,肯定會鳧水,能不能從湖上游到敵人後方?果然,把他喊來一問,這個以湖北籍戰士為主的機槍排,大都是浪裡白條,蕭雲成說他在武昌讀了三年書,就在長江裡玩了三年水,弟兄們當中,水性最好的除了他,還有吳文晉,莫說游太湖,渡長江都沒得問題!當時就樂得張靈甫把大腿一拍:行啊!只是擔心他左臂上的傷口,怕遇水之後會化膿,這是他今天為放血冷卻打紅的機槍而割開的。蕭雲成連忙說沒事沒事,已經上了消炎粉。
兩人出瞭望亭,到了太湖邊,先剁著腳「呼哧呼哧」地把湖水往身上拍了幾分鐘,然後才下水,再將油包繫在三角架上,將繩子挎在肩上,便游向了黑茫茫的太湖深處……
「拐子,冷嗎?」
「不冷,你呢?」
「也不冷,心裏熱呼著呢。」
離岸邊已經很遠了,湖面上夜色深沉,波濤滾滾,四下裡一片寂靜。以月亮作方位參考,兩人繼續向前游,奮臂擊浪的「嘩嘩」聲單調而孤寂。
吳文晉是蕭雲成在武昌讀書時最好的玩伴,儘管他們並不是同學,吳文晉也沒有讀過幾年書,但兩人一見如故,連「吳文晉」這個名字,還是蕭雲成帶他來參軍時給起的。論年齡,他要小蕭雲成一歲,所以蕭雲成是他的拐子、大哥。蕭雲成是在十四歲的時候,一個人走出湘鄂贛邊界的幕埠山區,來到武昌二師求學的。這所創辦於晚清末年的師範學校,是清政府實施「新政」的亮點之一,在全省很有名氣。吳文晉雖然就住在小東門,離二師近得很,可家裡窮得叮噹響,父親早逝,姊妹五個,都沒錢讀書,全靠在紗廠做工的母親養家餬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作為老大的吳文晉,為幫母親分擔生活的艱難,從小就學會了挎著小竹筐,在貨場裡揀煤渣、長江裡捉魚蝦。當然,有時候他也會順手牽羊,在水果攤上摸幾個水果、燒餅鋪裡釣幾個燒餅。
蕭雲成就是在長江邊認識吳文晉的。
夏季的江城,是酷熱的蒸籠,伢們的天堂,一個個整天都在江水裡嬉戲著,那時侯的長江,魚也多,蝦也多,小竹筐在水裡來迴盪兩下,總可以撈幾條小魚小蝦起來。
那是一個禮拜天的上午,蕭雲成放下課本,也想去江裡玩水,剛走到蛇山下的江邊,就看到山坡上一大群小伢在圍堵一隻松鼠,個個都興奮得直叫喚: 「快捉啊!快捉!」便不由得童趣大發,也衝了進去,跟著一起喊:「快捉啊!快捉!」那松鼠被攆得左衝右突,累得不行了,最後高高地蹦在樹上,抱著一截樹枝直喘氣。這時候,一個晒得黑黝黝的、長著一個小翹鼻子的少年,也不看看是誰,就胡亂將手中的竹筐往蕭雲成手裡一塞,說:「幫我拿下。」說著,朝自己手裡, 「呸呸」地吐了幾口唾沫,又搓了搓,然後便抱著樹幹,像隻猴似的三下兩下扒上了樹。已經走投無路的那只松鼠,只得縱身往下一跳,卻不偏不倚地獨獨跳進了竹筐裡,蕭雲成本能地彎下腰,將雙手和整個上半身都摀住了竹筐。
「哈哈!這麼辦咧!這麼辦咧!」小夥伴們都圍過來看熱鬧,那知蕭雲成卻很大度地搖著頭說:「我不要、我不要,我是幫他捉的。」
兩人就此相識。回去的時候,又結伴而行,沒想到還是街坊。也許是性格互補的緣故,一個好學、一個頑皮,卻貼得很近。後來,蕭雲成去他家玩,看見那只松鼠被裝進一個小籠裡,被他四歲的小妹燦燦當寶貝成天抱在懷裡,燦燦很是乖巧,甜甜的、粉粉的,喊「哥哥」的聲音在她小嘴裡變成了「多多」。他把在學校裡學到的兒歌教給她唱、聽到的故事講給她聽,讓小燦燦唱了又想唱,聽了又想聽。知書達禮的蕭雲成讓吳文晉的媽媽也十分喜歡,有什麼好吃的,都要給他留一口,下雨了,起風了,又惦記著成成冷不冷。有一次,蕭雲成在班上正和劉娟說著什麼,燦燦抱著小松鼠,找到學校來:「成成多多,媽媽說,你的髒衣服該洗了,要我來拿。」羞了蕭雲成一個大紅臉。
後來為打擊土共,蕭雲成輟學回家,和吳文晉的聯繫暫告中斷。直到這一次來漢口報名參軍,他才抽空過江去武昌找到他們。當一身新軍裝的他出現在吳家門口時,吳媽喜極而泣,燦燦站在她媽媽身邊,也跟著哭,仰著小臉望著他的成成多多哭,兩隻手依然摟著那只心愛的小松鼠。這一次,吳文晉也下決心參軍上前線,去打鬼子,也混碗飯吃,他的幾個弟弟也大了,也學會操持家務了。吳媽抹著眼淚,連連點頭:「媽不攔你,不攔你,你跟你成大哥走吧,有你們才有這個家、才有我和弟弟、妹妹。」
懂事的弟弟們不聲不響,上蛇山扯了幾斤野莧菜、下水裡撈了幾碗小魚蝦,又用平時賣破爛的一點錢打裡幾兩酒,全家人坐在一起高高興興、又有些傷感地吃了一頓團圓飯。吃飯的時候,蕭雲成發現,那只小松鼠也有名字了,也叫「成成」,原來是他輟學回家後,燦燦給起的,全家人都這麼叫,心裏就更有了一陣說不出來的感動。
想著往事,不知不覺,兩人越游越遠,看看表,已是凌晨四點,按每小時三四公里的速度,現在應該距望亭十幾公里了。「差不多了,該上岸了。」 蕭雲成帶著他向右前方游去。漸漸地,前方浮現出一條模模糊糊的黑影,哦,原來是一片連綿起伏的蘆葦林,上岸後,他們驚奇地發現,蘆葦林中藏了好幾條船,難怪他們先在望亭也沒有找到船,大概是怕鬼子搶,都給藏起來了。穿過蘆葦林,夜色中,前面出現一棵棵樹的影子,遠處燈火點點。一陣秋風襲來,兩人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趕緊拆開油包,穿上衣服,拿起武器,然後藏好他們的「土救生圈」,躡手躡腳繼續往前摸,要找一個既能夠隱蔽自己、又能夠打得著目標的地方。
太湖是一個不規則的圓形,特別是在望亭方向,深深凹進陸地,再由東向南,形成一個大湖灣。所以,他們現在的位置,應該是在望亭的南面,而小鬼子的觀測氣球是在望亭的正東方向。
沿著崎嶇不平的田埂,走在一片片稻田中,隱隱約約地看見稻田的盡頭,好像有一排排倒斜的樹幹,黑乎乎的,怎麼都朝一個方向傾斜。起先,他們還沒在意,走著走著,蕭雲成猛然收住腳,同時把吳文晉一攔:炮!這是日軍的大炮!兩人連忙趴下身來,心裏激動「砰砰」直跳,數了數,乖乖呵,一共二十四門,個頭比繳獲的那75毫米野炮還要大!
「怎麼辦,拐子?」吳文晉低聲問。
「小偷不走空路。先跟我來!」
東方露出魚肚白後,天漸漸亮了,能分清遠遠近近的景物了。吳文晉藏在鎮公所的房樑上,揭開幾片黑布瓦,日軍的炮兵陣地盡收眼底,根據陣地上的日軍是一個個小黑點來推斷,距離應該在兩千米遠左右。村公所旁,是蘇州經望亭至無錫的公路,路標上顯示:李莊,距無錫34公里。距望亭11公里兩人已作好分工。蕭雲成將自己的乾糧、水壺、手錶都留給他後,便離開李莊幾公里遠,在一片亂墳地裡潛伏下來,負責幹掉日軍的觀測氣球,然後再火速回去,報告敵炮兵陣地的位置。吳文晉則潛伏在村裡,利用電話線的信號,用莫爾電報的原理,引導我軍修正指示著點。這個天才般的妙計,竟是吳文晉這個文盲想出來的。
黎明前,兩人為如何向國軍指示日軍的火炮方位,絞盡了腦汁。打曳光彈吧,距離遠不說,又是白天,根本看不見。點火燒房子吧,用烽煙表示信號,比如:一股黑煙表示彈著點偏左,兩股黑煙表示彈著點偏右,等等,聽上去很完美,可仔細一想也不行,假如繼續偏左、繼續偏右,怎麼辦?再說,周圍到處都是日軍,一燒房子,難道不引起他們的注意?想啊想,蕭雲成發現,鎮公所門前有電線桿,打電話不就行了嗎?然而,等他們進去、眼睛適應了房間的黑暗後,卻大失所望,鎮公所已遭洗劫,一片狼籍,兩人蹲在地上摸索半天,只摸到一截電話線。吳文晉氣得拎起電線甩了一個響鞭,「啪」地一聲,卻在他心裏「滴答」了一下,忽然就靈感大發:「有辦法了,拐子!你以前不是跟我們講過發明電報的故事嗎?」
「對呀!」蕭雲成恍然大悟。那個美國畫家莫爾斯,不就是根據電流的中斷和連接做信號發明瞭電報嗎?嘿嘿,鬼點子還真多!前幾年,他偷過人家的一個收音機,就是為了拆開看看,裡面到底有沒有小人在唱歌,結果被他媽媽又打屁股、又罰跪搓板,後來為了賠償人家,吳媽又四處借錢,蕭雲成還偷偷地贊助了幾塊錢呢。
現在,吳文晉已經將門外的電話線剪斷、加長後,牽到了房樑上。兩人商定:要是信號正常,就表示彈著點準確;如果信號短促中斷,則表示彈著點偏左;持續中斷,則表示彈著點偏右;如果是一短一長,就表示彈著點靠前,一長一短則表示彈著點靠後。
天一亮,在李莊側後幾公里遠,日軍的兩個觀測氣球又升了起來。隨著幾聲隱隱約約的槍聲,用步槍發射的燃燒彈,頓時將兩個氣球變成了兩個明亮的大火球,火焰急劇地在空中擴散,然後緩緩墜向地面。緊接著,四周便響起是一片急促的哨聲、槍聲和喊叫聲,然後再逐漸遠去,慢慢恢復了平靜。
一股濃濃的倦意也襲上心頭。吳文晉用綁腿將自己捆在房樑與屋檐處,一下子就睡著了。睡夢中,他看見有很多、很多青面獠牙的日軍從兵艦裡湧出來,上了岸,媽媽和弟弟妹妹們躲在蛇山的樹林裡,忽然,燦燦嚇得大哭起來,拚命地喊著:「多多!多多!快開炮呀!開炮!」
就在這時,「轟隆」一聲,真的是炮彈爆炸了,將吳文晉喚醒。他急忙朝外一看,好啊,是我軍在試射,可惜打偏了,偏左,便迅速將手中的電話線斷開又聯上。幾秒鐘後,第二發炮彈試射過來,還是偏左,再給一個短促的信號。第三發打過來,哎呀,又打過了,他將電話線斷開一分鐘後,再接上、又斷開幾秒,不一會兒,第四發炮彈就準準地落在了敵人的炮兵陣地上,好哇,大功告成!又過了幾分鐘,305團的和師主力的共14門75毫米野炮就一起開火了,急促的炮擊響成一串,濃煙與火光持續不斷,一閃一閃的,全都盛開在鬼子的陣地上。片刻之後,一個擁有24門150毫米榴彈炮的日軍重炮聯隊已不復存在,日軍至死都沒明白過來,竟然是一個文盲的支那軍士兵,將他們這樣一支所向無敵的重炮群送上了西天。
吳文晉偷偷地樂了。看看表,還只是上午10點鐘。恩,繼續睡,到了天黑,再開溜!
幹掉日軍的兩個觀測氣球、又端掉一個重炮聯隊後,日軍居然一個上午沒動靜,錫澄線一帶難得安靜了半天,弟兄們仍在抓緊時間,繼續搶修工事。經過近一個月血戰,「多挖一筐土、少流一滴血」的道理,大家已是刻骨銘心。日軍火力太猛烈了,那炮彈就跟下雨似的「劈哩叭啦」落下來,不先隱蔽好,甭談打仗,連日軍的面都沒見著,自己早就玩完了。
臨近中午時分,蔡仁傑過來了,肩膀上的紗布至今還在滲著血。這是他第三次來望亭。第一次是晚上來吃馬肉,第二次是來見師座,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這一次來望亭,呆的時間就長一點、看得也比較仔細。在運河邊的陣地上,只見著了盧醒,便問團座呢?盧醒說,團座到鎮子裡去了。蔡仁傑以為是他們的馬肉還沒吃完,張靈甫又到處找他的茴香、八角、花椒去了,便說:怎麼?還在找佐料啊?盧醒忙說,不是的啦,團座帶了一幫弟兄,在鎮子裡修復第二道防線。蔡仁傑連連點頭,讚許道:「哦,是這樣,有備無患,好!」
心裏剛想著這猛張飛粗中有細,蔡仁傑卻忽然發現,運河石橋仍靜靜地臥倒在運河兩岸,只是在橋兩端的公路上,各挖了幾道深溝。「怎麼還不把橋炸掉?」蔡仁傑感到大惑不解。盧醒回答道:「團座沒有說,只讓我們炸了鐵路橋。」
蔡仁傑就更弄不明白了,鐵路橋都炸了,這個破石頭橋為什麼不炸?恩,也許是張靈甫的一時疏忽,他便耐心開導盧醒說:「團座忙,不可能把每個細節都考慮到。作為下級,我們不能當算盤珠子,扒一下就動一下,必須得從大局出發,主動為團座出謀獻計,你說是不是?」
「是!」蔡副團長的這種協作精神和大局意識,讓盧醒口服心服。他請示道:「那我現在就帶幾個弟兄把橋炸了吧?」
蔡仁傑滿意地點點頭:「行,先把炸藥安裝好,我再去找團座報告這件事。」說著,就朝鎮子裡去了。望亭鎮裡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前天晚上辛辛苦苦構築起來的巷戰壁壘也全毀了,幸虧老鄉們早已疏散,要不然損失更大。在鎮子裡轉了一圈,還是沒見著張靈甫,正在埋頭搶修工事的弟兄們又說,團座剛走,到營長那裡去了。蔡仁傑只得轉身再往回走。
那知道,等待蔡仁傑的卻是一場極大的尷尬。鎮外的橋頭上,聚集著一群士兵,遠遠就聽見張靈甫在發火:「快!跟老子把炸藥卸了!誰叫你們炸橋的?」「是是……是我。」這是盧醒的聲音,都有些結巴了。恩?怎麼一回事?盧醒還主動攬下責任,不便說出是我蔡某的命令?蔡仁傑急忙趕上前去,衝著團座連聲說:「是我、是我,是我讓他們炸橋的,有什麼不妥嗎,團座?」「你的命令也不行。是副團長階級高、還是團長階級高?你也是老兵了,連這一點都不懂!」善解人意的盧醒連忙解釋道:「蔡副團長本來是要向你報告的,可能在鎮子裡沒有找到你。」張靈甫的語氣這才緩解一些,說道:「其實,誰不想炸橋?把橋一炸多乾脆。可是──」他拍著橋頭的一塊石碑,「你們看看,這橋是什麼?是文物、是古董啊,炸了就不心痛嗎?」大夥湊上去一看,石碑上刻有《玉帶橋記》:
玉帶橋,乾隆御筆所提。此橋原名望亭橋,始建於唐貞觀年間,修繕於民國十一年,橋身以金山石筑成,全長三百十七米,共五十三個橋孔,為中國現存古代最長的多孔石拱橋之一。公元一七七五年,乾隆下江南,夜泊望亭,見冷月無聲,流水含情,橋似玉帶,連接起楊柳岸邊,一時龍心大悅,御書「玉帶似橋」。隨行大學士紀曉嵐略感不妥,乃跪請聖上將「似」字賜給他,乾隆頓悟,故留下這段佳話是也。
「乖乖啊,這橋果然了得。」「老祖宗留下的寶貝,炸了還真是可惜了。」弟兄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道。
天空中傳來「嗡嗡」的轟鳴聲,抬頭一看,厚厚的雲層裡鑽出十幾架塗著紅粑粑的敵機,眾人當即散開、臥倒,陣地上一片緊急的叫喊聲:「快隱蔽!快隱蔽!」
這是久留米師團指揮官牛島貞雄中將厚著臉皮呼叫的空中支援。吸取昨天的教訓,敵機不敢再俯衝下來,而是一架接一架盤旋在高空投彈,讓那些想學習蕭雲成的弟兄們毫無辦法。好不容易飛機走了,來不及鬆口氣,高強度的炮擊又接踵而來,日軍恨不得把所有的炮彈都傾瀉在望亭,沒有目標地狂轟濫炸,弟兄們再次用雙手死死地摀住頭部,緊緊地臥到在工事裡、田埂後和彈坑中,全身隨大地發出一下一下的沈重震顫而不停地顛簸抖動,空氣中到處充滿令人窒息的粉塵和硝煙。
震耳欲聾的炮聲中,蔡仁傑似乎還聽見了一種「突突突」的聲音,這種聲音既不來自於天上,又不來自於地上。他皺著眉頭,不由得鬆開了捂著耳朵的手,想努力分辨這是一種什麼聲音,又微微抬起頭來,四處張望,但周圍煙塵瀰漫,什麼都看不清楚。漸漸地,「突突突」的聲音從遠而近,清晰了一些,也是在長江邊長大的蔡仁傑,心裏一動:是船!這是船的聲音,來自太湖!
臥倒在蔡仁傑旁邊的張靈甫,也聽到了這種聲音,剛抬起頭,就看見他不顧一切地縱身躍起,幾個箭步就衝上河堤,便不由得也跟著站起來,往河堤上衝。兩人趴在河堤上,再居高臨下,往幾百米遠的太湖方向一看,頓時心裏一沉:完了!這仗沒法打了!
透過滾滾的硝煙,湖面上浩浩蕩盪開過來一支飄著膏藥旗的龐大船隊,炮艇、汽艇、小火輪一艘接一艘,直插望亭鎮的側後方,那裡哪有我軍的一兵一卒?日軍將輕易登陸,長驅直入,陷305團於腹背受敵之中。
當時的國軍,是第一次與世界軍事強國交手,不論是戰略戰術、士兵素質,還是武器裝備、後勤保障都遠遠比不上日軍。歷經三個月的淞滬戰役,將國軍的這些種種缺陷暴露無疑。國軍最大的失誤就在於:一是由於對機械化、現代化的作戰模式認識嚴重不足,二是由於火力極度薄弱,被迫打人海戰術,以血肉之軀阻擋日軍的炮火,從而消耗了大量的兵員,造成側翼防守不力,讓日軍登陸杭州灣得手。
才吃了日軍偷襲的虧,然而,不論是膽大心細的張靈甫、還是心細膽大的蔡仁傑,卻根本都沒有想到日軍會有這麼強大的機動能力,如此迅速地就組織了這一次太湖登陸,不說事先佈置防禦兵力,就連火炮的射擊諸元都沒有測定。此時此刻,兩人恨不得一頭撞死!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日軍登陸嗎?
張靈甫悲憤無比,挺身站起來,站在河堤上,站在槍林彈雨中,一把撕開上衣,露出他堅實的胸脯,右手一邊高舉駁殼槍,奮力吶喊:「弟兄們!決一死戰的時刻到了!不怕死的!都跟我來啊!!!」
很多、很多年過去以後,七十四軍倖存下來的老人們,至今還記得:在那樣一個烏雲籠罩的中午、一個炮火連天的中午、一個萬分危急的中午,他們的張團長、張師長、張軍長高高地站在河堤上,那頂天立地的壯舉、那令人熱血沸騰的召喚,還有那把駁殼槍下的紅綢子,在烽煙中高高飄揚……
不怕死的,全都甩開膀子站了出來,頂著日軍的炮火,跟著他們的團座奮勇扑向太湖邊,一柱柱衝天而起的煙霧逐漸吞沒了弟兄們矯健的身影……
有人中彈倒下。無人中途退卻。從運河經望亭到湖邊,不足兩千米的距離,中間多少男兒血!
蔡仁傑連跑帶爬地滾進地堡,搖起電話,首先找到魏參謀長,在以最簡短的語氣通報日軍登陸望亭側後的消息後,命令他緊急抽調一個營增援望亭,並立即測量射擊諸元,動用一切火炮壓制敵軍登陸。隨後,他又要通師部的電話,向師座報告了這一重大敵情。電話那頭,停頓了好幾秒鐘,師座才問:「日軍兵力多少?」「大約四、五個大隊、三千來號人」。這是蔡仁傑根據日軍的四十多艘船隻、平均每艘搭載七十人所作出的估算。「全戰線的形勢你是知道的,大部隊仍在繼續後撤。堅守望亭三天的命令,一分鐘都不能動搖,這一點不用我多說。本人即刻向軍座請示,動用預備隊306團增援你部。」王耀武的口氣冷峻而有力。
儘管這一消息也像晴空霹靂一樣震驚了他,但在下級面前卻不能有絲毫恐慌的情緒。然而,全軍的預備隊只有一個團,也就是李天霞帶著先行撤退的 306團,能否頂得住鬼子的登陸,他心裏都沒有底。軍座俞濟時除同意動用306團以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情急之下,身穿士兵軍裝的他,從圖囊裡取出兩塊少將領章別上領口,和李天霞一起率師部憲兵走上公路,以第三戰區督戰隊的名義攔截、收容那些從前線退下來的潰兵,交李天霞統一指揮,去頂缺口。
金燦燦的少將領章,果然有震懾力,短短半個小時,一百多名不同建制的散兵游勇就被整編成三個排,每人發了一布兜手榴彈。
當306團團長朱貴龍率部趕到望亭時,305團已傷亡過半,火炮損失殆盡。日軍仍未前進半步,在數次搶灘失敗後,開始狗急跳牆地施放毒氣彈,一團團藍色的瓦斯在黑黑的硝煙中冒出來,不停地翻滾在太湖岸邊,隨後不時時地有人鑽出煙霧,個個都捂著鼻子,不停地咳嗽。
這就是305團的弟兄們嗎?嘶啞的聲音,滿身的塵土,互相攙扶的戰友,被鮮血染紅的繃帶。
朱貴龍的眼睛濕潤了。曾一度稀裡糊塗撤退過的他,慚愧萬分,主動向張靈甫、蔡仁傑表示,願意接防第一線陣地,請305團撤回望亭,防守第二道工事。弟兄們互道珍重,一雙雙大手緊握,眼睛裡全都是祝福和信任。這時,已是下午四點鐘,距堅守三天的時間表還有整整一天。
毒氣散盡後,在炮火的掩護下,日軍兵分兩路,再一次向望亭發起強攻。陸地上,一個大隊的日軍朝著運河石橋猛打猛衝;水面上,一艘艘汽艇、小火輪像發瘋似地向著湖灘上闖。為了盡快拿下望亭,日軍已不惜一切代價。他們以為守軍已經疲憊不堪了,這一次肯定志在必得,卻沒想到陣地上換了一批新銳,新銳依然是七十四軍,是七十四軍就是能打。
弟兄們將前兩天窩窩囊囊撤退的怨氣全都撒出來。迫擊炮幾乎是以最大的角度、最近的距離對著敵船開炮。數不清的手榴彈,在日軍中間遍地開花。
從下午打到傍晚,從傍晚打到深夜,從深夜打到凌晨,又從凌晨打到中午,無數次衝鋒,無數次受阻,望亭就在眼前,而不能前進一步,日軍已經氣瘋了。飛機來了又來,大炮響了又響,進攻一次比一次猖狂。
日軍越打越多,我軍越打越少。儘管師座先後收容、劃撥了約三個多連的兵力增援,儘管蔡仁傑還帶了一個連頂上來,但306團已有兩個營長、五個連長、六百多名弟兄陣亡。
太湖岸邊的陣地,終於被最先突破。
望著如潮水般湧上來的日軍,望著身邊已全部戰死的弟兄們,團長朱貴龍悲憤欲絕,淚如泉湧,轉身仰靠在彈坑裡對天長嘯:「校長啊!學生不才、沒有用!對不起您了!」說罷,舉槍自盡,將自己的熱血獻給了國家,而將自己的名字留給了親人。
蔡仁傑帶著倖存下來的弟兄們退回望亭,與張靈甫會合,日軍乘勢而上,將望亭重重包圍,發起總攻。日軍已經打紅了眼睛,要生吞活剝了這群支那軍。
打街壘戰,曾是黃埔軍校洋教授的特長,現在,張靈甫將他學到的這門知識發揮得淋漓盡致:廢墟裡到處都是槍口,沒有一處死角,先將日軍放進來,然後四面八方一起開火,叫日軍上天無術、入地無門。日軍有來無回,殘缺不全的屍體摞了一層又一層。
終於堅持到了天黑。堅守三天的任務終於完成。
日軍也終於打累了,鳴金收兵。槍聲停了,雷雨又接踵而至。黑夜如墨,大雨如注。
當弟兄們拿起槍、乘著雨夜開始突圍時,陣亡將士的遺體來不及掩埋,躺在地上的重傷員無法帶走,任憑在風雨中受盡折磨,那一聲聲痛苦的哀號,如萬箭穿心,讓蔡仁傑步履維艱,他們都是我朝昔相處、生死與共的好弟兄啊,難道我們就這樣走了?他轉過身來,撲通一下跪倒在泥水裡,禁不住失聲痛哭:「弟兄們……我們會回來的……會回來接你們的……」
一道閃電掠過,照亮了他悲愴的面容。在他的身旁,是同樣滿臉雨水、滿臉淚水的張靈甫和盧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