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只是個出初茅廬的作者,雖年近不惑,卻世事不明。而且,多年經歷過的政治運動的積習,還使我不習慣正常的民主生活。因此,對於這次的座談,格外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那時他是中共中央宣傳部長啊!
那天,天降豪雨,蕩滌了幾天來的暑氣,我打著傘到富強胡同六號。幾次經過那門口,卻不敢相信就是那裡。那平平常常的北京四合院的大門,沒有門衛,也沒有傳達,這能是他住的家嗎?但門牌上明明白白寫著「富強胡同六號」,同通知上的地址字字相合,而我這個在北京長期生活的人又絕不至於將酒當醋。我壯著膽子走進敞開的靜靜的大門,竟無一人從側,從裡,從外追我,問我。我更詫異,一直沿廊走到院子的一間小屋旁,才從窗子裡見到一位年輕人正坐在桌前看書,他看見我,笑一笑,問道:「是來開會的嗎?」我答:「是!可是,這兒是胡……」「是!」那年輕人笑著說,走出小門,告訴我:「拐個彎,那有一間大屋子,那是會客室,就在那兒開會。今天下雨,人還沒來呢,你把傘放在這兒也成,放在會議室也成。」就這麼簡單,一個極普通的人,用比會朋友還簡單的辦法,走進了一個「大幹部」、「大首長」的家。後來,聽曹禺先生在一次會議上說:「耀邦同志實在該有幾個哪怕傳達員呢,我每次晚上到他那兒去談話,都溜溜躂達地進去,一個人問也沒有。」也許,這才是正常,但我們已經很久很久了,把這正常當做反常。
參加座談的一共十二位,好像有一位臨時請了假。大家圍坐在沙發上,剛交談了幾句,就見他從後院,穿一身紡稠的褲褂,一雙布鞋,搖一把蒲扇,悠然地、瀟灑地走來,對他的孫女吧,大聲說:「自己去玩,爺爺開會。」便笑著走進了客廳。
他這樣走來了,如同我們的朋友,如同一位隨和的長者。
他同我們挨個握手,說得出我們每個人的作品,可見,他至少是為了這個會而瀏覽過那些值得或不值得記住的作品(不值得,是指本人的東西)。他同我們每人都說幾句話,長短不同,內容不一,因為有人他相熟,有人他剛認識。不過,他都能說上我們的名字。
他讓秘書端來西瓜,親自送給在座的每一位,而所有參加會的人都比他年輕。
他聽我們每一個人的發言,他自己用小本子、鋼筆作記錄,不時提問、發問,他不坐沙發,坐在椅子上,背靠著桌子,在膝蓋上記錄。這讓人想起坐小馬扎聽大報告的情形。
我們的發言充滿年輕人的衝勁兒。我記得,其中一位甚至說過大意如下的一段「唐突」話:「耀邦同志,我們都當過你的部下,我們今天擁護你,不是因為你是老書記,而是你復出以後的言行,假如你以後不這樣,也許我們便不擁護了。」這話可謂直率。他聽了連連點頭,用筆指點著:「這話講得好!」 然後引申:「每個人都要寫自己的歷史,這歷史人民會給你做評價,包括你們。」這話,我深深地記住了。那天所談、所笑、所論,許多已經湮沒在歲月的沙塵裡,而這句話卻始終如無盡的清風在我耳邊吹拂。
《秋風也讓人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