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薈萃」
集訓班的成員,包括文化部各級部長、局長,各文藝團體主要負責人,著名作家、畫家、音樂家、演員、電影導演,以及藝術院校、電影院校的院長、校長、教授,出版社社長、編輯,可謂「群英薈萃」,有人稱之「文代會規模」;其中有林默涵、夏衍、齊燕銘、陳荒煤和馮雪峰、田漢、陽翰笙、曹禺、劉白羽、馬思聰、葉淺予、蕭干、唐瑜、馮亦代、黃苗子等等。
不少人是從「四清前線」奉召撤回,剛剛返抵北京,就被送到集訓班。在山西長治農村搞四清的北影陳強、海默、田方、崔嵬、汪洋、趙子岳、謝芳等人,以及在河南安陽農村搞四清的人民文學出版社韋君宜一批人,都是在回到北京當天,就去了集訓班。中央美院葉淺予等人則是剛剛被批鬥,被要求次日「在校內群眾監督下勞動改造」,突然被學校送來的。
「學員們」進集訓班的時間不盡相同,有6月上旬或中旬的,也有7月的。
集訓班主任是不久前從部隊調來的文化部副部長顏中仁。各組組長、副組長都是穿軍服的軍隊幹部,組長是團級幹部。
集訓班領導宣布:到這兒來參加集訓的人,左中右派都有。後來知道,左派們在集訓班內是從事瞭解情況的。中央音樂學院的17人,除了馬思聰一批教授及副院長兼黨委書記趙氵風之外,還有一些行政幹部,內中許多人是黨員。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人事科長也參加了集訓。
在開班典禮上,顏中仁說:「你們想回去,可以呀,只要你『竹筒倒豆子』,下午就可以回去!」還說:「周揚同志本來也是要來的,因為身體不好,沒有來得了……」周揚沒去,他在天津養病;但房間一直給他留著。
初期生活相當悠閑
開始時,大家在這兒過著一種表面上相當悠閑的日子,頗似開「神仙會」。
生活待遇很好,吃住好,氣氛也好。這使許多來時膽戰心驚的人吃驚。
每天6點鐘起床,6點50分早飯,8點開始政治學習。白天學習、讀書、談心。中午有午睡,晚上沒事。週六放映兩部電影,一部是正面的,一部是「反面」的 (被批判的「毒草電影」)。閑暇時,有人散步、跑步,有人打籃球,學、逸結合。唐瑜回憶,當時「悠遊自在,真像神仙過的日子」。他還笑著悄悄對孫師毅說: 「搞一個這樣子的『大二流堂』有多好!」
住宿條件也好。兩人一室,窗明几淨,席夢思床,有服務員拖地板、送開水。一切都很舒服。只是每個房間住的人,全都打亂分住,互不相識,不讓同一個單位的人住在一起。
伙食出奇地好,唐瑜的評價是「相當精彩」。每天每人的伙食費雖不過一元,卻每天雞鴨魚肉不斷,應時菜蔬俱全,餐餐都是滿桌子的菜,烹調也好。吃完飯,還有蛋糕、咖啡。舒蕪回憶:「我從來沒有吃過那麼好的伙食,就這樣,上面還說:『有的老同志,還可以吃得更好些。』還在忙著為田漢等一些年紀大一點的人,組織更高級的伙食。」才過兩個來星期,陳強在南天河四清時瘦陷下去的兩腮,重又豐滿了起來。
晚飯後,大家到後園散步、聊天。不時可以聽到黃苗子、馮亦代的高聲談笑。趙丹、孫維世他們每天談談笑笑,經常在小賣部喝汽水、吃西瓜冰淇淋。
集訓班與世隔絕,平常不讓出去,但電話可以打。星期天休息,各單位有車接送。
對於這麼多名人,特別是大明星,管理、服務人員是熟悉的,並且表示能為他們的學習服務,感到光榮,態度客客氣氣。
被貶到四川重慶的原文化部副部長陳荒煤,因匆忙趕來,連一雙鞋也來不及帶,只穿了雙涼鞋。他問唐瑜有沒有多餘的,借一雙給他。集訓班政委拉唐瑜到過道上說:「不要惹是非,別借。」唐瑜這時才開始感到形勢有些嚴峻了。
舒蕪很注意觀察人們的表現。他看到,不同身份的人,表現各不相同,齊燕銘「可能知道一些上層內情,所以表現得心事重重,整天也不大講話,顯得憂心忡忡,早晨總是一個人找個邊邊角角的地方,獨自打太極拳」。
揭發批判與鬥爭
好景不長。隨著外界「文革」形勢的發展,集訓班裡的情況也在迅速變化。這批文化界名人很快就結束了「文革」開展以來,惟一的也是最後的一次還算愉快的集體生活。
形形色色的大字報很快就貼上了牆壁,過道上琳琅滿目。食堂廚師貼出了大字報:「我們不給黑幫做飯了。」各單位的週日接送,也變得不那麼客氣了。後來廚師們做好做歹地繼續燒飯,食客們則要自己端菜、洗碗、掃地、幫廚;特灶取消了,一起吃大鍋飯。
一天,人們聽說了一條驚人新聞: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周揚垮臺了!人們議論紛紛。
文化部派人來講關於周揚的「罪行」,說周揚把自己裝扮成毛澤東思想的優秀宣傳家,其實是中國文藝界的頭號走資派。馬思聰回憶:「此外,又有人告訴我們,說有一群反動分子暗藏武器,包圍了毛主席居住的中南海。當時,儘管我們星期日還可以回家,但是對院外的事情和消息是非常閉塞的。」
開始是邊學習邊討論邊揭發周揚,沒有涉及到自己。
在揭發周揚的過程中,人們的態度越來越激烈。大家爭當左派。每天開大會、小會,寫大字報,都是衝著別人的。有人揭發周揚與劉白羽結黨營私,說周曾公開宣稱劉有一顆水晶般的心,潔白無瑕;還有人揭發林默涵是抱周揚大腿陞官的。
隨著《紅旗》雜誌第9期發表阮銘、阮若鍈的《周揚顛倒歷史的一支暗箭---評〈魯迅全集〉第六卷的一條註釋》,穆欣的《「國防文學」是王明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的口號》兩篇文章,和《人民日報》7月份連篇累牘發表揭發批判周揚的大塊文章以及《大字報選》,夏衍、田漢、陽翰笙及邵荃麟、袁水拍、胡風、馮雪峰、瞿白音、周作人、丁玲、陳企霞等人也被公開點名,揭發對象越來越多。
昨日親密談笑之聲已經遠去。人們提高了警惕,害怕別人牽連自己,或者害怕自己牽連別人。本來互相認識的,這時變得陌生了,見面連頭都不點了。夏衍在樓梯口遇見唐瑜,四顧無人,便說:「以後不要和我說話。」
人們之間開始揭發、檢舉,上綱上線。一些人發言的嗓門也大起來了,你大聲喊叫,我比你聲音更高,最後互相拍桌子,過激的言辭也出來了。大字報把林默涵的名字畫成一隻帶毛的狗。邵荃麟病重,他的妻子葛琴照顧他,被說成是她把革命的學習班當做了高級療養院。田漢在食堂吃飯,吐了一根實在咬不動的肉骨頭,被當場斥罵並被喝令把吐的東西重新嚥下去。孫維世被扣上「蘇修代理人」的帽子,還要她揭發蘇聯老師的罪狀。
韋君宜回憶:大家互相揭發,罵起來當然也是不留情面,說對方是黑幫,是反黨,而自己是「上當受騙」。可是這種局面沒有幾天就給打破了。我記得人民文學出版社來的一群,一開始把自己都說成上當,只有一個由作協派來的我是老牌黑幫。幾天之後,本單位叫我們輪流回機關看大字報。這一下變了,他們的統一戰線破裂了,相互你罵我,我罵他,沒了一個好人。後來被叫回機關去挨鬥,我聽說,原來完全「上當受騙」的許覺民,當造反派派問他「你為什麼幹這些壞事」時,他乾脆地回答:「為了我要反黨!」
陶鈍回憶:我看到大字報天天在增多,我發現過去我沒有見過的事在今天有了創造:把被批判的人名上用紅墨水打上×,使人名特別明顯。如同在舊社會被判處死刑、砍頭或槍斃的時候,把背上插標的死囚名子上用紅墨勾掉,叫作「用朱」那樣,一勾這人就身首異處了。這樣打上×,表示這人就是不死也完了。究竟這項發明是誰的創造?是在首都的發明家呢?還是外地的發明傳到北京來的呢?有待考證家去考證。
葉淺予回憶:每個單位都有革命積極份子摻合在牛鬼蛇神之中,因而「狗咬狗」的把戲表演得相當認真。除了張貼大字報揭發所謂反動言行,還開過幾次鬥爭會,把四條漢子中的田漢、夏衍揪出來批判。
舞蹈學校的女校長被揪回單位鬥爭,頭髮被抓亂,身上潑了墨水。集訓班管理人員說:「在這裡只是要你們揭發批判,回去可不是洗溫水澡,是熱水澡等著你們。」舒蕪所在的小組組長說,你們回到本單位的群眾鬥爭中去,「會脫掉一層皮的,不過那是資產階級的臭皮,脫了也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人們普遍開始焦慮。唐瑜回憶,馬思聰以顫抖的輕聲問他:「他們會不會把我們關進監獄?」
8月初,集訓班結束。在體育館開了一個大會。主持者講話後,有人高喊:「把夏衍揪出來,唐瑜揪出來!……」於是夏衍領頭,「黑隊」繞場走一週。唐瑜看到上面有人拍記錄片,他認出那臺攝影機是他在1951年化裝到香港購買的。
人們的離別,淒淒慘慘。黃苗子臨走時給唐瑜做了一個表情,「意思大概是聽天由命,由上蒼代為安排吧。」
邁出班門進煉獄
各單位陸續來車接人,「如驅豬狗,塞進卡車。」(韋君宜語)
人們回到單位,大都在當天就陷身於「階級鬥爭」的烈火之中。
8月3日上午,音院馬思聰等人被押上卡車。卡車剛開進學院,就被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包圍。馬思聰等人立即被戴上高帽,掛上牌子,每人還被迫拿著一隻搪瓷破面盆作為「喪鐘」,一面走一面敲打。趙氵風被強迫穿上肥大的羊皮襖。隨後,他們被趕著在校園裡,在38℃的炎熱氣溫中遊街。
8月9日下午,美院運載葉淺予等人的卡車一到學院,「牛鬼蛇神」們立即被押進操場,開批鬥會。他們一個個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牛鬼蛇神」牌子,登上臨時搭成的高臺。紅衛兵每人揪一個。喊完口號,在大禮堂召開批鬥「走資派」陳沛的大會。
大概是8月14日,人民文學出版社一行將近20人被汽車運回單位。被鬥爭一番後,開始「游樓」,韋君宜、許覺民等「走資派」排在前面,每人頭上都被扣上一頂又高又尖的紙帽子,蕭干、舒蕪這些「牛鬼蛇神」跟在後面。各層樓都擠滿了革命群眾,一個個振臂高呼革命口號,情緒激昂。
北影接人的汽車上刷著大標語:「橫掃牛鬼蛇神!」「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車一到,上面就跳下一幫人,把陳強揪上了車,給他套上一件寫著「南霸天」的黑背心。在車上他們被造反派勒令跪下,不服的陳強、田方、崔嵬、趙子岳、汪洋、海默一個個都被踢倒在車裡……卡車開進北影,立即召開批鬥大會。從車上拉下的人都被掛牌,反剪手,由兩個造反派扭著,站成一字橫排低頭示眾。曹積三記述,當前的情境,使陳強想起他在戲中扮演的黃世仁和南霸天挨斗的景象,迷惑不解:「怎麼自己真的成了專政的對象,乾坤真的倒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