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不肯附和當權者的政治人物,李銳先生在當代政壇為什麼能夠存在?這個問題很有時效性。在此之前,在毛澤東時代,李銳這樣的人不能存在,他也確實被淘汰出局,進了秦城監獄。在此之後,倘若政治體制改革成功,民主制度確立,李銳這樣的人自然能夠存在,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成為問題。
其實,像李銳這樣享受高幹待遇、資格頗老、官場輩分甚高,又追求民主、努力推動政治體制改革的老先生還有許多,李銳先生至少在兩位數的老朋友們幾乎都可以算入,其中包括去年逝世的李慎之先生。他們的政治體制改革主張,與當局的意圖相距甚遠。他們時常發出自己的聲音,說出當局不喜歡聽的話。這一批人在當代中國政壇的存在,他們的積極活動和廣泛影響,加重了這個問題的份量和意義。
這個問題至少有兩重意思。第一重意思,為什麼能出現李銳及其同道。第二重意思,為什麼能容忍李銳及其同道。
為什麼能出現李銳及其同道?應該說,不同的聲音一直是存在的,只是力度不同,自信的程度不同,傳播的廣度不同。1959年,李銳在廬山會議跟彭德懷一起挨整,就表明瞭不同聲音的存在。但是,這些反對的聲音並不強大,並不堅定,擁護者並不多,打壓下去並不困難。
我想過一個問題: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那些在槍林彈雨中叱吒風雲的人物,為什麼表現得那麼不堪?周恩來劉少奇以至朱德林彪等打天下的英豪,難道真是貪祿保位之輩嗎?考慮到許多人放棄榮華富貴而投身革命的歷史,我覺得這種解釋的說服力不夠。那麼,如何解釋他們對謬誤的屈服呢?周恩來勸彭德懷做檢查,他給出的理由是:要顧全大局。這句話說服了彭德懷,也點醒了我。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一個政黨,一種主張,正在向想像中的理想社會高歌猛進,這支隊伍的旗手向來有英明偉大之譽。他手中的旗幟,被中國共產黨人看作全世界最輝煌的旗幟,寄託著全人類希望的旗幟。如果這就是那些英豪眼中大局,他們是否應該屈己從人,甚至舍己從人呢?恐怕這就是周恩來和彭德懷等人的最終選擇。
如果說,在人民公社體制之類的具體問題上,誰是誰非當時尚不分明,數年後則不言自明瞭。進一步說,在祖國前途和人類命運等更大更宏觀的問題上,當時的旗手自信,20年後已經蕩然無存。誰是誰非,大局已定,歷史給出了明白的答案。於是,舊旗落地,前途和大勢的代表者也換了位置。這種改變,李慎之先生在《風雨蒼黃五十年》中有痛切的陳述。這種轉變是在世界歷史的背景上發生的,在中國的特殊經驗中,包含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普遍經驗。中國共產黨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也屬於這個轉變過程的初始而沈重一步:在維持政治體制的同時改革經濟體制。
總之,為什麼有李銳?因為一場巨大的社會試驗失敗了,不得不改弦更張,不得不探索新路,不得不向成功者學習。
在這個背景上,就比較容易解釋為什麼當局容忍李銳及其同道。當局拿不出說服他們的像樣理由,手裡沒有一麵人們心悅誠服、甘願捨身追隨的旗幟。這類旗幟如今在李銳及其同道手裡。公開打壓他們,理不直,氣不壯,不僅得不到同情和支持,反而會大失人心。
更難辦的是,李銳這樣的離休老幹部不求升遷,不怕處分,對黨政體制內的利益無所求,對體制內的威脅亦無所懼。這些官場手段本來很適於解決那些不宜公開的問題,一旦失去效用,官家武庫頓顯簡陋。
當然還可以考慮其他手段。不過,李銳他們的動靜太大,任何暗箱都裝不下。李銳他們又不貪圖物質享受,暮年心魂所系,正是年輕時冒死追求的民主,悠悠萬事,惟此為大,靠細軟並不能收買。至於不講道理的蠻幹硬幹,既影響國際國內形象,又嚇不住坐牢老手,最後算下賬來,恐怕得不償失。更何況都是政界中人,下手太狠,開了先例,會不會一報還一報?會不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誰敢保證自己在政壇上永不失勢呢?
總之,明的不行,暗的也不行;軟的不行,硬的還不行。橫豎都不行,便拿李銳們沒辦法了。於是,我們就看到了一種特殊的政治格局,近似「貴族民主」或曰「等級制民主」的格局。一部分人先「公民」起來,有了比平民百姓更大的自由空間,比較多地享受了憲法承諾的公民權利。這種格局是在雙方鬥智鬥勇、用盡各自的招數之後形成的,是雙方選定了最佳策略之後形成的。這是一種自發內生的格局,誰也不欠誰,誰也無奈誰,無須任何一方的恩典或謙讓,就這樣維持著穩定和均勢。這種有等級制色彩的民主和自由的存在,也可以算作當代政治領域的潛規則。
李銳先生身上集中了諸多優勢,自然是很難得的。實際上,這些優勢不同程度地分布在不同階層和不同年齡的人們身上。只要佔據了一兩種優勢,尤其佔住不在乎仕途得失、對體制內的利害無求無懼這一條,當事人享有的公民自由權利就可能大出一圈。失去這些權利,一部分原因是被強行剝奪了,另一部分原因則是主動出售了。
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背景,即網際網路無法阻攔的普及,放大了李銳先生及其同道的影響力。此外,被推上市場的各種媒體,無論是出於良知,還是出於生存的壓力,都需要用順民意得人心的東西為自己招財添譽。這是無所不在的名利的誘惑,伴隨著隨時可能襲來的良心的騷動,李銳及其同道就生長在這片沃土上。
李銳先生及其同道的存在,實為中國之幸。
實際上,他們說話,發表意見,不過是表達他們對中國前途的真實看法,表達他們認為正確的主張。這種看法和主張都是有根據的。不讓他們作聲,並不能消滅這些主張所依據的現實力量。形勢仍在發展,危機繼續醞釀,只是不出聲地發展和醞釀而已。譬如廬山會議,假如沒有「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的獨大格局,假如可以商量,可以討論,可以反對,那麼,不必付出三千萬人非正常死亡的代價,就可能建立1962年退守的「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制度。更樂觀地說,甚至不用繞將近30年的大圈子,就可以建立1983年盡收失地的大包干制度。不讓彭德懷說話,不容鄧子恢分辨,撤他們的職,並不意味著真能跳進共產主義,只是要繞一個大圈子,平白死掉數千萬人,然後再回到起點上。這就是言論自由的價值,這就是尊重民主和自由的政治制度的價值--抵得上數千萬條人命的價值。
李銳和他的同道們,憑藉自身的膽略和實力,在大一統格局中撐開了一道缺口。他是我們的榜樣,也是我們的開路先鋒。在他88歲的肩頭,承擔著我們這些患得患失的壯年人承擔不起的份量。衷心祝願李銳先生健康長壽。
2004年5月8日
──原載《北京社經所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