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倒數第一到正數第一
這些年房地產是中國最火爆的行業,大中城市房價在狂炒下一路報升,其中尤以上海最瘋。在有關上海的報導中,房地產的消息總是振奮人心。三年前上海的摩天大樓已名列世界第一,此後繼續大干快上造高樓,如今又奪得幾個第一。三月份國家統計局發布《2003年全國房地產開發市場景氣狀況報告》顯示:二OO三年上海市商品房平均價格達到每平方米5118元,首次超過北京成為全國房價最貴的省份城市;上海房價以24.2%的速度增長,成為增長最快的省份和地區之一,實際上僅三年左右房價就長了整整一倍,可以稱為世界第一了。
作為鬧房荒時代長大的上海人,怎不為這樣的好新聞而歡欣。想想看,從一九四九年到八十年代初,整個上海只造了寥寥可數的幾個工人新村,那是點綴「新上海」成就的應景櫥窗。那時候上海的住房面積全國倒數第一,三代同堂在十幾平方米的人家比比皆是,由此造成親情內鄰里間的惡鬥悲劇無日無之,還成為外地人詬病上海人的笑料。幸虧鄧大人九二年南巡,上海從中央得到一些自主權,開始掀起房產熱才逐漸緩解房荒。如今「翻身解放」不過十多年時間,上海竟一躍奪得好幾個房產業的第一,能不為「改革開放」叫好?
直到自己也被隔洋捲進這股「房潮」,我才看到被「好消息」遮蓋的醜惡。
建在腐敗地基上的高樓
我在上海的一間斗室,前年也圈入了政府的改造藍圖,我先本能地一喜,那間十五、六平方米房子雖然陳舊,但地處市中心,拆除後在原地建現代化新樓,即使給我同樣面積,隨著上海城區向郊外快速擴展,新房將因地理和地利優勢不斷升值。
哪知我憑據的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歷,現在都不管用了。新的規定是,市中心地段的住民拆遷後只有兩種選擇:要麼去偏僻的城郊,要麼拿現金。因新造的高檔房用天價出售,怎能分配給你們原住戶?你想講理嗎?不等你去,他們已湧上門來了,都是五大三粗又會磨嘴皮子的漢子,簡直就是文革時文攻武衛的角色,居民背後罵他們是黑社會的地痞流氓。
過去上海灘上的黑社會是青紅幫,他們控制的勢力稱為黑道,黑道雖黑還講一個「道」,就是按那一行裡的規距辦事,而且他們和政界人士有瓜葛,也是暗中交易,不敢明目張膽。如今是政府操縱下的黑社會,完全是明火執仗。拆遷人員不公布任何規章條文,任意上下其手。你家人口多面積小的,他們說照面積分配;你家人口少面積大的,他們說按人口折算;甚至出過國的人也是減價的理由,像我這種在海外的人就任其宰割了。結果同樣面積的一間屋子,補償的金額可以相差十至三十萬人民幣。不服嗎?最後通牒一下,你不服也得服。
那一陣父母每週在電話裡向我告急:先走的人家的房子被扒了;其它房子斷水斷電了;左鄰一對年輕夫婦被動遷人員打傷了,右舍的七十歲老伯因無電扇空調中暑送醫院了。最滑稽的是,政府還派戶籍警到現場「保護」居民,同一個政府既派窮凶極惡的打手又派裝模作樣的「防手」,除了演雙簧還能幹什麼?拆遷人員可以從剋扣下來的民脂民膏中分紅利,戶籍警當然也能得一杯羹。
幸虧我的房子空關著,沒有人命之虞,但父母是我的代理人,也受不了動遷組一天幾次打電話催逼騷擾,我只得被迫接受動遷組支付的價格十五萬人民幣。聽起來這筆錢不少,卻不夠買原地新樓的十平方建築面積,一個人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積累就這樣被政府控制的黑手掠奪了。
從倒賣國有土地,到廉價拆遷百姓的房子,再高價賣給外商,中國的房產業就是如此「欣欣向榮」的,中國近半數的富豪就是如此產生的。
當然有不馴服的老百姓,他們對抗野蠻拆遷,去向政府討說法,結果輕則給刑事拘留,重則被送去勞教,還有人被打死。政府知道這些事見不得人!還禁止當事人向媒體特別是境外曝光,上月還有人因上網揭露上海的拆遷暴行被判一年半勞教。捅出來的那個周正毅案,不過是房地產黑幕的冰山之一角,何況周正毅們有通天的保護傘,所以代百姓伸冤的律師鄭恩寵反被判三年。
慾望在房子中膨脹
揹負罪孽的高樓,就這樣憑藉打在腐敗地基上的樁子,一幢又一幢地豎起來,它們改變著上海灘的外貌,也改變著上海人的心態。
前不久我回滬,自己因拆遷而「無家可歸」,就特別想看新建的高樓,為此走訪了一些親戚朋友。他們都是這幾年搬入新居的,我由此開了不少眼界,也產生不少迷惑。我不僅不熟悉他們居住的「現代化」樓群,更驚訝他們居室內的「超現代」陳設。
十多年前,上海的普通人家是沒有客廳這個概念的,如今的新房不僅客廳必置,且愈造愈大,大到三、四十平方米也不稀奇。而客廳的裝設排場更大,各式酒櫃和高級沙發之類自不必說,各種款式的燈都有十幾種,再加一個小電影似的液晶電視屏幕,豪華的程度遠超過歐美的普通人家,所以每次我都產生錯覺,以為進了高級賓館或酒店。
開席了,飯桌上談得最多的還是房子。當我不無疑問地讚嘆:如此華麗地裝潢所費昂貴吧?每個人都同樣地回答我,你去別家走走就知道,我家還算簡單的。原來大家在暗中攀比,你花十萬裝修我不能少於十五萬:別人用了十五萬我得二十萬;住一百平方米房子的奢望一百五甚至二百平方米;有一套房子的夢相心兩套、三套。
我終於看清了熱鬧房子裡的門道:曾經被房子逼死的可怕經歷再加盲目攀比,使人們近乎變態地搶佔和處置房子,房子已不是安居享用的工具,而是滿足強烈佔有慾和虛榮的道具。這就是共產黨五十多年「德政」結出的果子:毛澤東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把中國人折騰到生存的絕境──食不果腹檐不庇身,鄧小平和江澤民的「經濟改革」,讓一部分人不擇手段地先富起來,把人們推到另一個極端──窮奢極欲及時行樂;一間房子異化扭曲了幾代人的身心。
「看不見的手」調控房地產
和我擔心房價過高出現泡沫不同,親友們都非常樂觀,都為自己的房子「增值」了一倍而高興,還解釋了房價飛漲的種種「理由」:首先是外資投入房地產,其中包括臺灣和香港人介入,尤其是在上海居住的四十萬臺灣人,不僅自己居住再加投資倒賣;其次是所謂的溫州人炒房團的湧入及上海本地一些先富起來的人買房出租;再加許多外地和農村發了一筆的人,為了在上海居住攜鉅款買房等等。
房子能炒起來的一個原因是,可把房子抵押給銀行貸款買第二套房子。我不由一驚,金融系統規範的國家的銀行是不作此類交易的,萬一房子跌價,銀行到哪裡收回錢?他們反駁我不瞭解國內的行情,上海市長韓正都在公開場合鼓勵大家:「上海的房地產市場不存在泡沫」,「在上海沒有房地產的,可以聽我一句勸告,投資房地產絕對是高回報。」
由這樣的政府用「看不見的手」「調控市場」,上海的房價能不瘋長嗎?
上海的平均工資是二千多元,夫婦月工資加起來才四、五千,而像樣的一套房子至少五十萬,再加鉅額裝修費,家裡輪上拆遷拿了十萬、二十萬的人還可以對付,沒這樣條件的都是超額透支享受。
一次碰到朋友的兩位年輕同事,都是大學裡的教師,一位還有博士後學歷,他們每月工資三千元,因來自農村,在上海沒有父母和老屋打底子,根本無法買房,提到房子他們忍不住怒火衝天:「我天天辛勤工作,但每年的收入,遠遠跟不上房價的漲幅,怎麼辦?真不知道上海的房子是給誰蓋的?」 「要不炒樓,GDP就上不去,官位也就無法上去了!他們是逼人去搶、去偷、去貪!」 「這種靠炒作吹起來的升值是禍國殃民,房價再漲,我們也不活了!我們回農村去!再來個農村包圍城市!」 這是對上海房價居高不下的抗議,也是上海高樓下的另一個現實。
上海成了一幢被掏空的房子
寬敞的房子膨脹著人們的慾望,卻空虛了住房人的心。
朋友中年輕時不乏文學青年或業餘畫家,那時他們在自己陋室的床下塞幾本書,在牆角放一隻畫架,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間書房或畫室。今天,當他們具備了這樣的物質條件時,他們的情趣已被世俗的潮流捲走,書櫥和畫架已擺不進他們生活的空間。
他們的居室不過是上海的縮影,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許多小書店消失了,不少大書店的部分櫃臺也被其它用品擠佔,書店面積和速增的建房面積成反比。
圖書市場的萎縮只是整個文化市場衰落的標記。
上海虹口區有條多倫路,這條不足一里的小街是三十年代的文學重鎮,當年魯迅、茅盾、郭沫若、葉聖陶、瞿秋白以及丁玲、柔石等左翼作家都在此進行文學活動,還有孔(祥熙)公館、湯(恩伯)公館、白(崇禧)公館等各種風格的西洋建築,一 九九八年闢為上海的新景點。
我去的那天是星期天,文化名人街上門庭冷落車馬稀,我有點不解,這可是上海獨一無二的文化街,難道一千三百萬市民全都喪失了對文化的熱情?走完一條街我才明白。魯迅等文化名人留下的不僅是故居和社團的舊址,還有繼承五四的三十年代的文化精神,就是寫作自由和活躍的學術和結社自由,而且他們都是現代的名人,他們的思想和文學藝術還影響著當代人的意識。但文化街只在他們居住過的老房子外豎幾塊生平簡介,讓他們活的精神凝固僵化,比人們印象中的他們更乾癟。標本化了的文化能產生什麼魅力?
要想激發文化名人街的生氣和活力,只有恢復上海三十年代的文化精神,允許市民自由結社,讓文化街的舊居成為社團的活動中心,讓文學藝術政治等各種沙龍和研討會自由地在此舉行,到時何止這條街,整個上海的政治文化生活都會蓬勃振興。
然而對比上海立市之本的「工商業」現狀,才知計較上海的文化事業已過於奢侈了。去南京路、淮海路購物,扑入眼廉儘是來自法國、義大利、瑞士、西班牙、德國、美國、日本、戲塹仁瀾繅幌吆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