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從縣裡開會回來,兩人在分割他們轄區的大河邊握手道別。過河後,乙便一屁股坐到大堤上,不走了。他遠遠望著甲的背影,心裏像開了鍋般。其實,他腦海裡也沒有更多的東西,只不過是想著如何才能在競爭中取勝罷了。他看了一眼年年氾濫成災的湍急的河水,嘴裡不停地輕輕念叨著。突然,他一下子跳將起來,向辦公地快速跑去。
第二天,乙這邊便擺開了修整堤壩的龐大陣容。但見人聲鼎沸,獨輪車穿梭,紅旗在半空中獵獵作響。整個冬天乙書記吃住在大堤上,人瘦了一大圈。不過,當工程竣工時,他走在堅固、整修一新的大堤上,望著對岸的破敗狀,心中卻禁不住一番得意:這回可終於壓倒他了。等夏天看好吧!
甲書記並非擺設。乙這邊開始的當天他就知道了。當時,秘書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向他報告。甲聞言大吃一驚,準備打出的「發財」不由自主地在手中轉了好幾圈。但這僅只一瞬間的工夫。甲果斷地打出「發財」,並連聲催促發愣的下家快點。見狀,原以爲馬上要開會商議對策的各位委員於是安下心來繼續修「長城」。
果然,洪水於夏天按時報到。乙這邊無驚無險平安大吉。甲這邊可就慘了。千瘡百孔的大堤在洪水的衝擊下如同紙糊的般,處處危機,時時危機。甲身先士卒,高燒不下火線,在省市縣三級媒體大曝其光。起初,乙尚爲其先見之明而自鳴得意,以爲升遷一事已然十拿九穩。但洪水久久不退,對甲的宣傳隨著事態的發展不斷升溫,乙開始擔心了。終於,他意識到這次自己失算了。
洪水給甲公社造成了巨大的生命財產損失,抗洪救災的投入更遠遠高出事前修堤的費用。但這卻絲毫沒能消減好大喜功、諱疾忌醫、對事實與災難無動於衷的人們的成就感。洪水過後沒有反思,反而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慶功大會上,甲如人們所預料的那樣榮升副縣座。乙儘管事先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仍不免神情黯然。也就在那一刻,乙徹底成熟了。
有人說這兩人將自己的仕途置於人民和國家的利益之上,都是混蛋。甲甚至不惜損害民眾和國家的利益,其壞尤甚。的確如此。但本文卻不打算對他們的道德缺失大張撻伐。人是自利的,青年人爲了自己的前途而設計算計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自利有時會對社會產生十分積極的結果。如乙;但自利也有其邊際約束,即不論動機怎樣,其外化的結果必須不能損害社會的利益。不能似甲所爲。然而如甲之類卻大有其人。雖然如此,但我們大可不必失望氣餒。因爲只要能設計出合理的制衡機制,以私心制約私心,以野心對抗野心,則雖然我們無從將人自利的本性轉化爲利他,卻至少能將其行動限制在不危害社會的邊界內。這且按下不表。
不論何時何地,人類都會全力對抗無論何種起因的天災人禍。在這個過程中,地方和社會領袖身先士卒站在抗災的第一線,對於及時正確決策、鼓舞民眾鬥志有非常積極的作用,十分重要,應該大力提倡。我們前面說過,這裡姑且不論其個人動機如何?只注重社會效果。
甲在災變中是起到了及時領導組織和鼓舞士氣的作用的,而且他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畢竟災禍無情,他完全可能因此遭受意外傷害甚至喪失生命,至少他可能面對領導對其表演無動於衷乃至反感的風險。因而,甲的行動的確還是大有令人尊敬的地方的。但是,爲政之道顯然不在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而應該防患於未然。除去不可預見的因素,政府的工作重心應始終是未雨綢繆,而非坐待災變發生專一進行事後救援。乙避免了洪災,保護了民眾的生命健康和財產安全,爲國家節省了稀缺的經濟資源。其爲政意識遠高於甲,更爲關鍵的是其作爲收效甚佳。孫子言,真正的名將是沒有響亮的名頭的。因爲他從不打需要激烈拚殺才能獲勝的戰爭,而是始終做到未戰而先勝,使勝利看起來易如反掌。波瀾不興間更凸顯了謀略及指揮藝術的不凡。這才是真正的高妙啊!
顯然,乙更應該受到獎勵。但政府卻本末倒置,將次一級的甲捧上前臺。本來,兩岸對比之下,甲方疏於防範的錯誤一目瞭然,但政府卻不僅刻意予以掩蓋,還將人禍吹噓爲偉大的功績,實在是顛倒黑白。
近五十多年來,中國一直對天災人禍大加粉飾。其間,名爲「大躍進」的大躍退造成國家幾近破產,卻成了高高飄揚的三面紅旗;人禍導致的三年人相食的慘劇被宣傳爲對抗天災的豐功偉績;文革十年內戰的暴行搖身一變成爲反抗「林江」反革命集團的偉大戰略勝利。我們當然還可以繼續例數下去。但是剪刀加漿糊卻只能改動紙面上的史實,真正的歷史事實自在人心,是不可能爲任何黨派和政府閹割的。真相最終必然將大白於天下,此前的所有掩飾與裝扮都會被徹底剝去,任何人爲篡改歷史事實的企圖都是痴心妄想,不可能得逞的。
近來,政府不斷強調要「三個代表」。這當然很好。但是如果政府繼續漠視事實,文過飾非,甚至指鹿爲馬,連最起碼的實事求是都做不到,那是肯定連半個也代表不了的。只有在如非典類天災人禍消除後惟有反思會檢討會,如同近期美國東部大停電恢復後只有事故調查委員會而無慶功會一般,「三個代表」才可能真正有所代表,中國才步入了政治文明的門檻。
如此看來,美國雖然沒有「三個代表」之名,卻在行「三個代表」之實。有點意思,很有點意思。
(《新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