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上訪村
"他們"就是北京南站那些露天睡在野地、橋洞、路邊的上訪群眾。這樣的寒夜,他們又將如何度過?
2003年11月22日,我們北京理工大學農村發展研究會的四位同志,在"劉老闆"的指引下,走進了繁華都市的另外一個世界。
我們一到,便被一群衣衫簍縷、滿面倦容,或提或背著破包的信訪群眾簇擁進了一排擁擠昏暗的小屋。屋外的過道其窄無比,再加上堆滿了幾十號人吃飯用的鍋碗瓢盆,更顯得雜亂無章和擁擠不堪,地面非常潮濕,稍微不小心便會滑倒。側身擠進屋內,屋裡的光線很差,不通風,更沒暖氣,有些潮,還有一種怪怪的味道,在不到20平方米的屋子裡少說也住了有20多人,全是擁擠的大通鋪,而且還在高不到5米的屋子裡面搭了兩層,全是用磚頭和木板搭成的,安全性能很值得懷疑,在一個不到5米長的通鋪上擠了至少8、9人,上面鋪著各式各樣的墊子,毯子和被子,有些是上訪的自己帶來的,有的是"劉老闆"旅館裡面的,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破爛不堪,髒且不說,其中夾雜的味道就足以讓人窒息,由於人滿為患,自己的"行李"只好堆放在床上,吃的、穿的什麼都往床上放,天花板上還牽了一根繩子,掛滿了換洗的衣服,連屋子裡面只剩能容一個人進出的過道裡都還放了一張單人床。感覺空間已經到了極限。
這就是"劉老闆"開的旅館,2-3元錢一個晚上。"劉老闆"也是上訪的群眾之一,一是為瞭解決自己的生計,再則是為了讓上訪的群眾有個住的地方,有時也救濟一些確實走到生命邊緣的人。
本來我們的打算是在一片上訪群眾的聚居地四處看看,再瞭解一下他們的生活和思想狀況,畢竟千里迢迢來北京上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下這個決心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支撐著他們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等待著一個並不確定的未來?
但是當我們被群眾包圍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和他們交談,更多的是在聽他們的傾訴。對於他們個人的案情,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我們不可能去一一瞭解每個上訪者的。我們一進到屋裡,就被重重圍住了,在"劉老闆"的維持下,"訴狀"及厚厚的材料遞到了我們手中。有的幾年、十幾年下來已經是一大包了,我們根本沒法一一細看,大概地瞭解了一下案情,便和他們交談起來,傾聽他們血和淚的控訴。對於這些厚厚的訴狀,我們開始並不打算接受,因為我們的接受對他們的案子沒有絲毫幫助,但是上訪的材料還是如雪片般飛來。
"孩子們,你們就拿著吧,我們現在是想送出去都沒有地方送啊,高檢院和法院根本就不看這些。我知道你們能力有限,幫不了我們什麼,你們拿去就算是作為你們課堂之外的一個案例分析分析,我們也心安啊。"一位來自黑龍江的大嬸如是說。
大部分的案情原本都很簡單,罪責也很明顯,很容易就能解決的問題。但因地方公檢法或地方政府領導過失、受賄、包庇、縱容罪犯,製造了大量的冤假錯案,並最終使矛盾轉化為"官民"矛盾。
" 這幫人太壞了,他們對我們家強行斷水、斷電,非法強制收回全部承包責任田和自留地,他們還報復我,不讓我們上訪,關押、毆打、威脅,那都不算什麼了!他們還把人給送進精神病院,硬是給整瘋了,還買通黑社會的人大殺我們!我們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口無逗雞之米,夜無鼠耗之糧,上訪十載,亦無著落,仰問蒼天,生命幾何!"這是一位因抵制村鎮幹部亂收費而慘遭迫害的農民的血淚控訴。在上訪的群眾中,絕大部分受過類似的迫害。基層幹部和公檢法機關人員貪贓枉法、欺下瞞上、一手遮天、胡作非為,是造成大量冤假錯案的根本原因。而你想在底下告倒他們,那真是比登天還難。
"你有理,我有權"這是一個地方幹部的公理。
"公正?你到哪找公正去!"這是一個地方紀委的答覆。
"沒錢?沒錢你打什麼官司啊!"這是一個地方法院的答覆。
"自古,民鬥不過官。你再有力的證據到了他們那都不頂用,他們利用職權之便,隨便給你捏造個罪名,做些偽證,就讓你夠受了。他們什麼事幹不出來?什麼人民的父母官,簡直是比強盜還強盜。"
是啊,你把人家的房子都給拆了,地也給收了,連最基本的生存權都給人家奪走了,他們怎麼辦,坐以待斃嗎? 不,他們不甘心,所以他們不得不踏上了上京告狀這條漫漫長征路。
他們信任中央,相信中央會給他們一個說法,還他們一個公道的。然而,他們聽到更多的是"回去等著吧,我們會給你解決的。"他們信了,抱著希望回去,可過了一年兩年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們不得不再次走上征程。然而,他們得到更多的仍然是"我們已經把你送上來的材料遞下去了,放心吧,會給你解決的。"就這要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他們頭髮都等白了,問題仍得不到解決。有時他們也拿到中央的"批示",可地方政府應對這些無關痛痒的"批示"簡直太容易了。問題大部分都沒得到解決,於是他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踏上上訪的路。這住著很多都是告了十幾年,幾十、幾百次了。大部分頭髮都白了,大多都有六七十歲了,有個老大娘都八十多歲了。
誰願意遠離家人,歷盡千辛,來到京城還得受凍挨餓。他們是不得已才走上這條路的,他們真是太苦了。他們沒錢只能住這樣2 -3元一晚上的房子,有的就連這也住不上,只好露宿街頭。原本,他們還在鐵路邊的空地裡,大了些簡易的塑料棚,但被以"妨礙建設,有傷市容"的名義給強行拆除了,人也到處被驅趕。他們只好露天睡在野地裡、橋洞下、馬路邊。
極限生存
那天晚上九點左右,一位大伯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冒著危險帶著我們到四處走走,所見只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這已經是氣溫在零度以下的寒冬了,我們幾個穿著羽絨服還凍得鼻尖通紅,而他們只蓋著些破塑料布之類的東西,露一個腦袋蜷縮在牆角,就這樣度過漫漫的寒夜。來到鐵路邊的那塊野地,那位"嚮導"告訴我們這裡曾住這幾千上萬人,但後來被政府強行拆除、驅散了。我們只能看到一些殘留的痕跡,以及一些又回來的上訪者。牆腳下、野地裡、馬路邊、橋洞下,隨處可見那些上訪者蜷縮在那裡,用身體對抗著嚴寒,熬過漫漫的長夜。其中一個上訪者就在露天用幾塊模板和磚頭搭了個簡易的所謂的"床",只用一堆塑料破布蓋在身上,僅僅露出個頭,還有的就在建築工地旁邊隨便用一些垃圾堆成一個小山包,然後就鑽進裡面躲避寒冷,開始我們還以為是垃圾堆,而當有人從裡面伸出頭來我們才知道這是他們的家,更有甚者就在地裡挖了土坑睡在裡面,用雜草蓋在身上。面對寒冷的天氣,好多睡在露天的上訪群眾已經顧不得男女之間的羞澀抱在一起取暖。
回到小"旅館",我們仔細觀察了一下這裡的生活情況,這裡也是很艱苦!屋裡很狹窄,不通風,衛生條件很差。小"旅館"僅有兩個爐子,一個燒水、一個做飯、一個露天的案板和飯桌,所有人輪流用他們做飯。所以我們3點才吃上中午飯也不奇怪了。到了第二天,我看到一個老者還在吃前一天中午做的菜,這是他吃的第三頓了,就加點熱水,也沒加油鹽,就這樣就著饅頭吃了。這就是老一代革命者的命運!他還是遼寧大學的首屆畢業生,當年被打成右派。平反後,被追加"二等甲級傷殘軍人"待遇,可政策到今天也沒落實,他就上告,結果後來連房子都被收走了,他不得不走上上訪的路,如今已經過了18年了,而他想要的僅僅是討回公道。他告訴我們,前兩天,他還住在大棚裡,後來被拆了,他就住進了這裡,到市場上撿些大白菜葉子,做菜就這饅頭吃。
我們就問他,聽說國家已經給上訪的群眾建了房子,你們怎麼不去住呢?
"我們會那麼傻,有樓房住,還不去住?我一人傻,也不能全都傻啊?誰願意在這裡受凍挨餓啊?!關鍵是你住得進去嗎?"
那裡住不進去,他們又沒錢住旅館,只好露宿街頭了。
"國家、國家,有國才有家,這我們明白。我們也不是不為國家考慮,我們知道,我們是有些'有礙市容',可我們沒辦法啊,我們沒錢只能住這啊!要不你幫我們把問題都解決了,我們也就沒必要再在這裡受凍挨餓,也不會給你'有傷市容'。"
實際上他們這般受凍挨餓、再加上心情的壓抑和精神上的折磨,不少人都已經重病纏身了。也不知道他們是否能抗過這個寒冬了。可只要他們還有一口氣在,他們還會告下去,他們相信黨和國家,相信中央會給他們一個說法和公道的。
他們對我們這些學生寄以太大的期望了,他們希望我們想方設法把訴狀遞到中央的領導人手中,或幫他們向眾媒體呼籲一下,讓他們關注這些人的生活和命運。
可我們僅僅是學生,我們根本沒法承擔這樣的重托,我們能做的實在是太有限了。我們什麼也幫不上,對我們來說,這真的是無法承受之重。
雪還在下著,很大!
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那位大伯沈重的聲音:"上次那場大雪,這裡死了7個人,如果再下大雪,真不知該怎麼辦啊!"我彷彿看到了那聚在京城上空久久不能散去的冤魂!
我總覺得,我們該為他們做點什麼,他們實在太苦了。
怎麼沒有人關注他們?
一週之後,我們再次走進了上訪村,同行的有中華女子學院中國農村婦女發展研究會的四位同學和幾袋她們募捐來的衣物。
經過上週末的初步勘察,我們對那邊的情況有了大致的瞭解。上訪者的生活狀態的確讓人很揪心,這樣寒冷的冬季對他們而言能夠生存下去有時候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由於缺衣少食很多時候她們不得不忍受著飢餓與寒冷的侵襲。他們不願意去乞討以獲得人們的同情而換來一些生存的保障,因為她們有自己的人格和尊嚴。這對於他們來講是很重要的。
來京的上訪者大多為上訪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整日憂心忡忡,無暇去找份固定的工作來維持自己的日常生活開支。一些常住村子裡的老上訪戶會去外面找點活干,比如,撿些瓶瓶罐罐或者賣些報紙、雜誌等賺點小錢。這天,我們在兩隊聚頭的永定門長途汽車站就碰到一位賣報紙的上訪者□□一位頭髮有些花白的老大娘,聽說我們是過來送衣服的,立刻把我們帶到另一位亟需捐助的上訪者身邊,也是一個老人。她是今年早些時候來京上訪的,以為天氣不會很冷,因此也沒有帶足夠的衣服,她沒有料到,氣溫會一下子降了那麼多。現在身上穿的一些衣服也都是向別人借的,但還是不足以抵抗凜冽的寒風。老實說,我們這些衣食無憂的"關注者"呆在那裡尚覺得有陣陣寒意,何況這些吃穿都成問題的人呢?鬢角有些斑白的她一提到上訪的事,淚水就不自覺地流了出來,兒子被殺,家裡被抄,土地被搶。喪子之痛對一個母親來講永遠是最大的痛苦。然而一切還沒完,接二連三的磨難使得她對當地村委、政府徹底失去了信心,心裏懷抱的對中央,對黨的希冀支撐著她孤身一人來京上訪。但十幾年過去了,上訪也不計其數,一切還是沒有結果。有誰可以體會一位歷經滄桑的母親的絕望和憤慨!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也莫過與此吧。然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當好一群好的聽眾,傾聽她的痛苦與悲慘。大家簡單勸慰了一下,留下一件外套,帶著無奈、同情的心情與她道別,前往上訪村,那裡有更多的人們需要這些衣服。我們不是救世主,但我相信我們的衣服一定能給他們帶去一絲暖意,這是他們亟需的東西啊。
出了車站,沿途的風景是秀麗的,人們是悠閑自在的,生活是美好的。然而這一切將很快消失在另一個世界裡。兩者雖只一橋之隔,卻有著天壤之別。路過那座橋時,我注意到上次來時看到的橋洞附近的那些塑料棚少了許多,整個地面被清理得相當乾淨,整潔了。當隊伍進入那些低矮的平房,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穿著單薄的衣服,在迎面吹來的刺骨寒風的刺激下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我才清楚地認識到此行的目的與意義。我們連人帶物搬進了上週末留宿於此的"劉老闆"開的"小旅館"。人還沒坐定,屋外就聚集了一些聞訊而來的上訪者,由於門沒關上,馬上就有一人"闖"了進來,在放置衣物的床上開始"挑選"需要的衣服。為了保證公平公正,儘可能把衣服送到最需要它們的上訪者手裡,我們不得不阻止了他的行動。大家好言把他勸走:待會我們會出來發送的,不要著急。
和負責人李老師他們商量了一下之後,我們決定馬上就分衣服。經過匆忙地分類整理,兩袋衣服被送出屋去。在門外守候的人群馬上湧向了它們,狹窄的過道顯得更加擁擠不堪。我們拿著衣服,踩著濕漉漉的地面,走進了那些陰暗、擁擠的小房子裡。那裡邊住著很多上訪者,每拿出一件衣服,周圍便有無數雙渴望的眼睛瞄向了它,誰都不想看到別人把衣服帶走,無奈僧多粥少,不能滿足所有人的要求。拿到的自然滿意,但又有多少充滿失望的眼神讓我們無法承受、無法心安理得地繼續,無力感沈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好些上訪者顧不上要衣服,他們還是像上次那樣拿著那些申訴的材料給我們看,希望能給帶出去呼籲一下,這是他們的全部希望所在,溫飽在他們眼裡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儘管我們一再強調今天只是來送衣服的,但還是有一些執著的人們不斷地要求我們一定要幫助遞送材料,讓人不忍拒絕。
很快,周邊的幾間屋子都發遍了。衣服被一批批地送出去,聚集的上訪者越來越多。整個上訪村範圍比較大,住著幾萬人,有些人得知消息後從附近趕來,也加入了這個行列。最需要衣服的應該是那些在野地,橋洞,鐵路沿線住著的人們。他們忍受的折磨是常人所難以想像的,據說現在冷的時候晚上睡覺時大家是抱在一起取暖的,都不分男女了。想起剛才過橋時看到的情景,我問了一下負責人。得到的答覆是:前幾天那邊又遭清理了,住在橋洞裡的上訪者被趕走很多,只剩下一些了。其實,不但他們的生活條件很差,附近的治安環境也是極其惡劣。上次那位帶我們夜探上訪村的老伯告訴我們,鐵路沿線那片地裡,有黑社會組織存在,特別是夜晚,經常有人遭劫財而被殺,當時就聽得毛骨悚然。在附近轉悠時候還可以看到一堆堆的新土,這裡面又是一個個從人間蒸發的冤魂!考慮到實際情況,我們並沒有到那裡去送衣服。
由於這次募捐的衣服數量不夠大,只能滿足少數人的需要。捐完最後一件衣服後,人數還在增多,門口擠滿了人,大家都爭著向我們訴說,他們要衣服,要被子。此時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真的,我們的捐助實在太有限了,許多正在經受嚴寒考驗的人們滿心以為能得到幫助,得到的回答卻是:不好意思,衣物已經發完了,下次會再來的。一些負責人介紹的"貧困戶"也沒能夠夠得到衣服,只能繼續在寒冬風雪的淫威下等待著下一次的幫助。
沒有國家政府的幫助,無依無靠,忍飢挨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盡頭?
此時的我們也在冷風中瑟瑟發抖,表達著言不由衷的意思。希望能夠盡快"逃離"這個地方。再多的感謝聲也不能喚起心裏任何的欣喜和成就感,我們所做的一點事情只是為了能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責任感,如果這都需要感謝,那說明這個世界缺乏良心和責任感。一個人,一所學校的力量何其有限,短短一個多小時留給我們的卻是更多的遺憾和茫然。我們大學生也是弱勢群體,也需要關注,既然這個社會需要一個弱勢群體去關注另一弱勢群體,那是不是說明它在某些方面出了問題呢?需要反思的不僅僅是我們,更多的應該是這個社會的其他階層,觸摸自己的良心,內心才能獲得安寧。
後記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馬路的對面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環境優雅,與此對比完全是兩個世界!現如今,北京已算得上是繁華的大都市了,然而正如丁玲在《曼哈頓的街頭》描述的,繁華掩蓋了許多上不得台面的事物。我們在追求發展的同時,不要忘了還有許多值得去關注的問題。上訪村的形成不是一時的,北京是中華民族史上是許多朝代的都城,歷史上各朝的上訪者們就曾聚集於此。現在中國的高院,高檢,人大也設在附近,來京上訪的人們就聚集在這裡,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個村落。
在沒來上訪村的時候,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如此讓人不堪的悲慘,若非親眼所見,親身體驗,實難接受這種事實;來考察之前也作了適當的心理準備,但當活生生的事例放在面前時,我還是不願意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生活的壓力原來可以是這樣的大,生存的成本原來可以如此之高!這幾天腦海裡一直浮現著一幕又一幕的悲劇,久久不能散去……真的很心寒,很害怕,假如有一天這些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不知道有沒有勇氣與毅力去承擔?!
……
勇敢的上訪村人民,祝願你們能夠捱過這個寒冷的冬天,明年春天還能見到你們!
(1/3/2004)
--轉自《新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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