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出生時,先天齶裂。就是在口腔的上齶通往鼻腔的部位有一個小洞。我姐夫給女兒起了個名字:馮思語。意思是盼望她有朝一日,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樣說話。小思語一歲半時,我一狠心,在口腔醫院給她做了手術。手術的當天,馮鞏來了,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直站在樓道裡陪著我。
術前醫生叮囑:術後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孩子哭。馮鞏聽了,拉上我跑到醫院對面的魏公村百貨商場,買下了十幾件玩具。他說:孩子喜歡玩具,可一件玩具玩不了一會兒就煩了,得給她多買幾件,玩煩了這個再給她那個,讓她新鮮沒夠,用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
術後,麻醉藥力過去,女兒醒來,看見那麼多玩具,很大程度上減輕了疼痛。熟悉馮鞏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忙。那一天,鞏哥的「大哥大」都響炸了。
關於馮鞏的為人,我還想嗦幾句,我就是一個糙人,人到中年,一腔廢話,不吐不快。
1992年,我和鄭曉龍合寫的電影劇本《大撒把》被夏鋼導演看中,欲拍成電影。但當時北影並沒有看好這個本子。沒有投資拍不成,我就把本子交給馮鞏看。馮鞏喜歡,並且很快幫助夏鋼找到投資。我的任務也算圓滿完成。
不想,北影聽說有人要拍,又改了主意,決定上馬,而且還點名要葛優出演。夏鋼是北影的導演,不好違命,也知道這樣做事情,對馮鞏有些不夠意思。找我商量,解決的辦法有兩個:
一是做通馮鞏工作,放棄這部戲;二是我們從北影撤出劇本。說心裏話,作為一個新人,我不想得罪北影,也覺得葛優演更適合。於是找到馮鞏,不知話該怎麼說。鞏哥是何等聰明之人,見面三言兩語,聽出其中玄機,然後笑著對我說:你是我兄弟,只要對你好,我怎麼都成,千萬不要為這件事傷神。我又問他:那你怎麼和投資的人交待?他回答:都是我兄弟,都是一句話。
雖然這件事之後,馮鞏一如既往地待我如手足,但我知道我傷害了他,現在想起來也傷害了自己。我在這裡向他說一聲:鞏哥,真的很抱歉。寫這本書時,適逢劉威的話劇《叫聲哥哥,淚流滿面》首演。劉威邀我去看戲,說句不客氣的話,戲很一般。但有一點很可貴,真摯。戲中一聲聲對哥哥的呼喚,令我淚流滿面。
陳道明是演員裡讀書多的一位,尤其是中國的古典文學。書法也每天都練,寫得一手好字,其他技能也樣樣精通。再加上人長得眉清目秀(現在也是風韻猶存),從有明星的那一天起他就是明星了,所以就有些清高,老端著,得理不饒人。
曾有一位演員,當時已小有名氣。一次,聽說陳道明要赴外地演出,懇切要求能不能帶上他也掙點外快。
陳道明爽快,說:行。我替舉辦方做主了,給你5000塊錢。演員很高興,說:謝謝哥。陳道明又說:給你找個什麼事幹呢?你就負責在後臺催場吧。演員忙說:別催場啊,我能唱歌呀哥哥。陳道明說:你唱歌誰聽呀?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意思是,你別讓人家下不來臺。陳道明馬上當著那位演員問我:你踢我幹嗎?弄得大家都很尷尬。
讓這麼一位爺演《一地雞毛》裡的小人物,說心裏話,我當時心裏是捏著把汗的。
《一地雞毛》的主人翁小林是什麼人?是扔到人堆裡找不著的那種人。在「八部七局六處」他誰也惹不起。曾經也特傲,剛到機關的時候也執拗,馬上就被磨平了,適應了,然後游刃有餘了。最後他還在這種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中找到了樂趣,應付自如。不知不覺小林變了,變得心平氣和,人莫予毒了。
眼前的陳道明行嗎?陳道明看出了我的顧慮。一天晚上約我去他家裡聊聊。令我驚訝的是,迎接我的是一瓶二鍋頭,沒有菜,一人一半,干喝。
認識陳道明的人都知道,他從不喝酒,因為不喝酒也就特別不喜歡飯局,更反感喝醉了互相稱兄道弟的場面。
他屬於不愛認錯的那種人,吃眼前虧也決不低頭。葛優如遇違章被警察攔下,必是先摸著腦袋嘿嘿地笑,然後做出一副「哥們兒認栽」的實誠表情,無不令警察叔叔心生憐憫,臉上雖然還是面孔威嚴,心裏卻已經在說:我們愛你還愛不過來呢。而陳道明若是被警察攔下,可以想像,那表情一定是,「要殺要剮您看著辦吧」。結果可想而知。
那天晚上道明兄一反常態,首先申明:這次我聽你的,該怎麼要求,你就說。我喜歡這個人物,一切不在話下。
《一地雞毛》的拍攝中,陳道明果然完全變了一個人。慇勤,週到,善解人意,任何事都有商有量。給徐帆搭戲,就是在前景炒菜,徐帆走不准位置,連續拍了十幾遍,仍毫無怨言。加上每天穿著小林的幾套拉里邋遢的服裝,完全找不到了陳道明的影子,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小職員,令全劇組人刮目相看。
戲拍完了,吃散夥飯的那天,連過渡都沒有,唰地一下,他就離開了小林,那種不陰不陽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我問他:你變得可真快,原來都是裝的。
他淡淡一笑,說:演員就是我的一個職業,我就是一個戲子。
這就是陳道明,一個清高得只肯在戲裡低頭的人。
摘自《暢銷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