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多年前,中國人制訂了一個非常宏大的計畫,那就是進行一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如後來我們所知道的,這場計畫果然在「地大物博」的中國成功而又持久地展開著,基本上是按照設計者所安排的內容和程序展開的。那一場浩浩漫漫的混亂和屠殺,至今還無可拒絕地刻印在少數有靈性有良知的人心中。
可是,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或者說,早在二十多年前那個被認為文革業已結束的日子,還是這樣的中國人,卻制定了一個更加宏大的計畫,把一場關乎十億人的榮譽與尊嚴、關乎整個民族的前途與命運的浩浩漫漫的混亂和屠殺遺忘並且抹去。正如現在我們所已經知道的,這場遺忘與抹去的計畫也執行得相當成功,而且相當持久。它的成功而又持久甚至決不亞於當初的發動與展開。為了更好地配合遺忘,為了更有效地從生活的深處將它抹去,我們不能談論它,不能研究它,不能描述它的罪行,不能控訴它對人的蹂躪和凌辱,不能對它進行反思和批判。我們希望它發生的時侯,它果然就發生了。我們需要遺忘它的時侯,我們果然就遺忘了。今天的年輕人,面對這一片表面的平靜與安祥,誰會相信在這片大地上曾經有那麼風風火火的文革。別說對於三十多年前的事人們已經沒法相信,即使是對於大約十年前的故事,人們也已經遺忘得十分徹底。面對那血腥的照片和畫面,新一代的大學生說,沒準這是美國人製作出來的照片,他們有那樣的高科技,還有什麼做不到的。這就是新一代大學生對於我們的歷史和我們的現實的認識和理解。聽了這樣的話,我終於相信,我們中國人真是沒有什麼人間奇蹟創造不出來。連我們自己殺人的照片,也可以栽贓到外國人頭上,我們還有什麼別的罪惡不敢做的呢。
曾經聽見過有人議論,中國的文革會不會再一次發生。很多人說,那是決不會的。更多的人則認為,文革離我們已經非常遙遠了。我想對這樣輕漂漂的話送上幾句冷嘲。但我終於既沒法冷也沒法嘲,我只能輕輕地說,強迫大家遺忘文革並且大家果然遺忘了文革,也許這就是正在發生著的又一場文革。把自己殺人的罪行栽贓到外國人頭上,這就是正在發生著的又一場文革的一部分。這又一場文革的愚昧、罪惡、無恥、下流,決不亞於三十年前的那一場混亂和屠殺。
二
有一首歐洲人寫的詩,每一段的開頭都說:「回憶一下吧,阿拉巴巴」。通過回憶,業已逝去的歷史得到了重新呈現,曾經體驗過的痛苦與歡欣得到了一次強化。回憶是對歷史的一種選擇。在回憶的過程中,人們有意地記憶一些東西,遺忘另一些東西。在這種選擇的背後,不動聲色地站著回憶者的價值期待和文化理想。一個對自我生命有著美好期待的人,一個渴望自己不斷地走向人道、慈悲、高貴、超越的人,在他的回憶活動中,一定會非常認真地反思與這些理想相背離的妄念和行為,非常痛心地懺悔他的一切過失和罪惡。對於他來說,回憶罪惡就是對罪惡的清算和清洗。沒有這樣的清算和清洗,人只會永遠深陷在他過去的罪惡之中,並且只會沿著這種罪惡的慣性無可自控地繼續進行那樣的罪惡活動。
回憶一下吧,阿拉巴巴。回憶一下吧,可憐的中國人。回憶一下那天早晨,我們突然被一個紅色的袖套套住了手臂,同時被告知,我們從此就是毛主席的革命小將,從此也就擁有了做一切想做的事情的權力。那是一個多麼神秘的早晨啊,即使是在我們的回憶中,也還是如此令人心醉神迷。回憶一下吧,中國的阿拉巴巴,回憶一下那個夜晚,那個有星星有月亮的夜晚,我們無端地衝進一個平民百姓的家,將一位善良的少婦拉出被窩,逼她交代她自己也無法弄清的罪過,直到把她打死在如水的月光下。回憶一下北京的深宅大院,就是在這樣的大院裡,所有的紅衛兵都在對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官員的光頭吐唾沫。那麼多的唾沫,從光光的額頭上往下流,流到他的眼睛裡,流到他的鼻子上,流到他的嘴巴裡。這位老人則像一座雕塑那樣僵立在那裡,既不能揩一下額頭,也不能說一句話。他只能以巨大的恐懼戰戰兢兢地僵立在那裡,不知道下一刻將有什麼樣的凌辱降臨到這個可憐的額頭上。回憶一下吧,所有曾經做過錯事,或者自以為沒有做過錯事的中國人,回憶一下上海的那個臨街的窗口,和那個窗口上所垂挂的兩具遺體,當代最有骨氣的文化人和最傑出的文學翻譯家,與他的妻子一道,用這兩具聖潔的遺體,表達他們對於一個野蠻民族的失望與悲憫。在相隔不遠的另一所寓所裡,當代最傑出的女鋼琴家,跟她的母親和弟弟一起,告別了那一片鋪天蓋地的喧囂,從容地走上了一條寧靜的死亡小徑。
一切活著的人們,至少應該選擇一個日子,深切地進行那麼一次回憶。至少要調動起我們依稀可存的那麼一點自尊心,回憶一下那些死者的苦難與恥辱,藉以反思一下我們自己的苦難與恥辱。那些高貴的人拒絕跟我們一樣作惡,也拒絕跟我們一起呼吸那樣罪惡而又下流的空氣。他們在全民犯罪中選擇死亡,也就是在精神的地獄中選擇了對天堂的嚮往與追求。他們以對愚昧世界的遺棄言說著他們的抗議和忠告。我們不懂得跟他們一樣愛這個世界,也就不配跟他們一樣善良而又自尊地活著。因為我們不配跟他們一樣善良而又自尊地活著,所以他們只好選擇了善良而又自尊的死亡。我們至今讀不懂他們的死亡,是因為我們的靈魂永遠讀不懂生命的清潔與尊嚴。我們連起碼的自尊心也已經蕩然無存了。那些捍衛尊嚴的死者,就像一道過於深奧的數學題,不但被我們客觀地置於我們的知識之外,而且被我們主觀地推到願望之外。我們之所以不懂得回憶,不是因為我們真的不會回憶,而是因為我們不願回憶。一切都已經由近而遠,久而久之,一切都將由遠而無。當一切都果然由遠而無之後,我們又可以在這「無」的廢墟上重新跳起紅色舞蹈,重新舉起紅色鞭子和屠刀。
我們就從屠刀開始我們的回憶吧。我們應該定定地看清那把屠刀,計算一下它殺了多少人,它從我們民族生活的深處砍去了多少正義、良知和尊嚴。如果你的記憶過於淡漠,那麼請你聽一聽清醒者的提示吧。僅有的幾個清醒者,他們想喊出幾句忠告,可是他們喊不出來。他們所企圖陳述的清清楚楚的事實,總是不能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人們面前,總是不能引起人們應有的重視與注意。我願意作他們的轉述者。如果人們從來沒有注意過關於那把屠刀的言說,我就以我的轉述強調一下清醒者的提示。這個提示也許可以喚起某幾個人的某幾縷記憶的游絲?
在《「文化大革命」野蠻性和殘酷性的文化根源》一文中,王毅先生這樣寫道:「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大興縣公安局召開局務會議,傳達了謝富治在市公安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從此,斗打、亂殺事件日益嚴重,由開始時斗打個別『表現不好』的『四類分子』,發展到斗打一般的『四類分子』;由一個大隊消滅一兩個、兩三個『尖子』,發展到一個大隊一下子打死十來個甚至幾十個;由開始打殺『四類分子』本人,發展到亂殺家屬子女和有一般問題的人,最後發展到全家被殺絕。自八月二十七日至九月一日,該縣的十三個公社,四十八個大隊,先後殺害『四類分子』及其家屬共三百二十五人。最大的八十歲,最小的僅三十八天。有二十二戶被殺絕。又如在『文革』中,廣西許多地方流行在光天化日之下臠割肢解『牛鬼蛇神』等活人,然後煮熟分食的最野蠻暴行。僅在廣西武宣縣,被吃者就達一百幾十人。其中被吃肉後砍頭的一人,挖心肝的五十六人,割生殖器的十三人,全部吃光(連腳底板都被吃光)的十八人,活割生剖的七人。在武宣縣武宣中學,甚至出現了大批學生批鬥完老師、校長之後,在校園內就地架起簡易爐灶,將他們剖腹臠割、煮熟分食的慘劇。吳樹芳老師在批鬥中被打死後,肝被烘烤藥用。」(文見《北京文學》1998年9期)。
著名散文家劉燁園先生在《托咐》中寫道:「1967年10月,某大隊兩天內集體坑殺76人;同年11月,某縣民兵槍殺69人;1968年7月,某軍分區調動八縣兩礦一廠一郊武裝人員進攻某群眾組織,打死146人;同月,某縣以『群眾專政』為名,殺死3681人,使176戶全家滅絕,佔全縣『文革』中死亡人數93%;同年8月,軍隊和某群眾組織攻打另一群眾組織,據不完全統計,僅此一戰,打死1342人,俘虜8945人。走到某照相館門口,仍不解恨,光天化日之下,又隨意槍殺其中26人;還是這個月,軍隊聯合十縣及多家兵工廠的武裝人員,一次圍剿某縣群眾組織就抓捕一萬餘人(當時全縣人口十萬人左右),槍殺1016人……;全縣86個大隊,81個殺了人……此類事件,不堪枚舉!我曾略做統計,成批殺人之事,各縣市皆有。幾十年後平反,證明幾萬冤魂,全系無辜被害!而殺人手段之殘忍,諸如挖肝取心、活割生殖器官烹食之類,若非官方文件所載,當事人供認不諱,即使我等親見其地殺戮之烈者,亦難信之。而這還僅為我當年所生活的一個省的現實(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之一角),僅為乾瘦的歷史線條。最有思考價值的活生生的場景,其深處不知要複雜多少萬倍,但恐怕是再也難以復原了。」(文見電腦列印稿,估計尚未發表過)。在描述了一系列慘酷的歷史事實之後,作者沈重地說:「三十年無祭」。
為什麼這個民族如此沉著,面對如此可怕的罪惡可以無痛無悔?有人說,中國人在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苦難中,早就培養成了「不在乎」精神。《史記》中那麼多令人髮指的故事,《資治通鑒》裡那麼多令人噁心的故事,誰有力量認認真真面對它?如果沒有一點不在乎精神,早就被這些沈重的故事壓得喘不過氣來。誰願意背著這麼沈重的包袱,戰戰兢兢過日子。
然而,忘掉歷史,忘掉自己親手造出的罪惡,然後在每一個類似的歷史關口都肆無忌憚地造出同樣的罪惡,--我們能心安理得地這樣循環下去麼?《狂人日記》的主人翁曾經試圖勸轉作惡的世人,並說將來的世界容不得作惡的人居住。狂人真是太天真了,魯迅真是太天真了。現在就是狂人當初所說的將來的世界,在這「將來的世界」上,依然住著我們這些罪惡纍纍而且不思悔改的人。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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