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向西行。我租了一輛吉普車、帶了一頂帳篷和一個睡袋。我從我北京的家駛向河北省,從渤海之濱開始了我的旅行。我打算沿著「長城」附近的鄉間小路前行。
長城是中國的一個象徵,然而,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裡,它卻不斷被人們誤解著。人們普遍認為,長城是一個統一的概念,但事實上,中國北部縱橫交錯著由多個朝代修建的各不相同的城牆。直到現代,由於外國的誤解,加之中國人的愛國主義,通過使用「長城」這個詞,才將這些古牆象徵性地連接在一起。
我在追尋一個神話,希望在路上能遇到幫我揭開真相的人。學者和專家對我沒有特別的吸引力--相反,我希望見到一些中國老百姓,他們生活在這些古老的要塞附近,會對過去和現在有他們自己的觀點。
隆重的葬禮
我在秋天出發,那時,河北各地豐收的糧食被有意地放在公路上,等待過往車輛碾過脫殼。高梁、小麥--穀殼在我的輪胎下噼啪作響。那古牆像石頭幻影一樣高懸在山頂上。
在經過山西時,一路上看到葬禮我就停下來。第一次是在一個名叫新榮的小鎮,這裡的主路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他們聚在這裡,觀看一個四處遊走的地方戲班子的表演,懷念一位名叫何宇(音)的辭世商人。他生前擁有新榮最大的商店--新源商店,這個戲班子受雇在商店門前表演。戲班子的舞臺是一輛改裝過的「北京」130卡車,車欄杆被拆掉,裝上了大喇叭。戲班子的頭兒叫魏福(音),他臉上塗著油彩,咧嘴一笑,告訴我:他們80%的收入都來自喪事。他說:「當然,我為家屬感到難過,但這是我的生活。」
第二天,當我遇到張寶龍(音)時,他臉上也有著同樣的笑容。離開新榮,我向西南行進,地貌變得荒涼,貧瘠的小山上隔不遠就出現一座烽火臺,這曾經是明代防禦工事的一部分。我把車停在路邊,凝視其中一座古臺,接著,我就聽到附近舉行葬禮的哀號聲。當我走近時,一個矮胖子遞給我他的名片。名片上用中文寫著:張寶龍/風水師/紅白喜事:一條龍服務。名片背面還印著27項獨立服務項目。一些很容易被定義為「紅」,或「喜」(「挑媳婦」),而其他顯然是「白」(「挑墓地」),但有時顏色就模糊了。張還有其它各項服務:治療「各種疑難雜症」,「建房」,「估計煤礦位置」,「拖車」。張說:「我很忙。」他今天來是選墓地的。
亡者家屬輪流在墓前下跪。似乎沒有介意我觀看。過去共產黨作為舊迷信禁止風水活動。但是,在過去年裡,隨著經濟的開放,舊迷信又死灰復燃--並經過重新包裝,印在名片上。
手寫的村志
我繼續開車向內蒙古自治區進發。在山西北部的土地上,散佈著用土坯修建的已經廢棄的防禦工事。我穿鄉越寨,經過綿延幾十英里的古牆和烽火臺。這些村子到處是高牆堡壘,許多鎮子的名字都帶有「堡」「營」「崗」。從前,這裡是中國士兵把守的要塞,如今是沉睡的山村。這裡的農民種土豆。他們在炎炎烈日下辛勤勞作,而那些堡壘如同古老的可怕的東西,或灰飛煙滅,或化作斷壁殘垣。
這些防禦工事的大部分都可以追溯到明代。如今我們看作長城的大部分都是在明代修建的,明代是唯一用磚石修建防禦牆的朝代。
我把車停在寧路(音),走過這個村子就是內蒙了。寧路被近一英里長的古城牆包圍著,有120個村民。老人們坐在村子的場院裡晒太陽
。
在中國的村莊裡,我經常會問是否有人瞭解地方史。不管什麼時候我請教學者,他們都強調同一件事:不要低估當地人記憶的價值。
場院裡的老人立刻說:「找老陳談談。」他叫陳真(音),今年53歲,是一個種土豆的農民,有不到兩英畝的塵土飛揚的土地,還有5頭羊,年收入大約為200 美元。他戴著一副沈重的黑邊眼鏡,銀白色的頭髮剃得很短。他將我領到家裡,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捆訂在一起的米紙。封面是他寫的:寧路志/1992年1月22日開始研究。
我打開書,讀著老陳詳細的描述:「城牆修建於嘉靖22年(1543年),外貼萬曆1年(1573年)燒制的窯磚。」
這本書有幾十頁,記錄了幾百個日期,其中還有插圖和地圖。老陳說:「我研究了縣裡的檔案,然後同鎮裡對往事有記憶的老人聊天,他們中的一些人現在已經死了。我去年才寫完這本書。
他給我看他在一段漢長城附近撿到的陶片。三個朝代在這個地區留下防禦工事,老陳提出要帶我到廢墟看看。我們開著車,駛向北面的山,他把我帶進滿是野草和土溝的山谷裡。老陳走起路來慢悠悠的,是典型的中國農民的樣子:雙手扣著,背在身後,若有所思地低著頭。
他指著遠處的北魏長城,那是一段向東北延伸的兩英尺高的破土瘠。漢長城小極了,要不是他指點,我根本注意不到。與之平行的是明長城,六英尺高,順著山向東延伸。被一條公路截斷,公路上豎著一個石碑,插入長城的中心,上面寫著「內蒙」。
城鄉遊走族
我開車進入內蒙。這裡地勢較高,是一片空曠的草原,傍晚時分,我停車野營。黑夜寒冷而清澈,頭頂群星點點,北極星在西邊的天空熠熠閃光。半夜,帳篷突然被光照亮,我「噌」的一下坐起來,以為那是卡車的前燈。後來,才意識到是月亮剛剛升上地平線。我端坐了一會兒,聽著風聲和我心臟的跳動。
我經常宿營或在卡車站過夜,省得住旅館。我希望這次秋季旅行能到陝西省,然後,我就能在春天繼續向長城的最西端進發。我所走過的一些地方的老百姓很少見到外國人,有時他們問我是不是蒙古人、西藏人或新疆人。 我經常讓人搭車,他們通常在農村老家和城裡的新住處來來往往。
中國國內的流動人口估計為1.5億,大多是在城市裡找工作的農民。我的許多乘客都是精明的小城鎮人--在城市的飯店或美容廳做服務員的農村婦女。她們的頭髮染成鮮亮的紅色,一坐到車裡就帶進一股廉價的香水的味道。她們直挺挺地坐著,背很少靠在座位上,似乎搭車是一種正式的經歷。
我這次秋季旅行的終點是中國西北的黃土高原。這個高原的面積為30萬平方公里,有著分瘠的黃土山,崎嶇的河谷。幾百年前,這些山上種滿了樹,但是,農民世世代代的耕種和多年乾旱使這片土地變得同海灘一樣貧瘠。這裡是這個擁擠國家北部的最後一塊可耕地,仍然種著許多莊稼;1949年以來,黃土高原的人口翻了一番。
這裡的地干的時候像石頭一樣硬,有水的時候又會裂口子。這裡的降雨量很少,但即便如此,少量的水都足以將脆弱的土地撕裂,將表層土帶走。時間一長,小裂縫就成了大溝壑。人們居住在山坡上的窯洞裡。
在這片空曠的土地上,我總是能看到更多的宣傳標語。有時標語上的指示顯然是無法實現的;我開車經過黃褐色的山,山坡上面刻著50英尺高的字:讓青山更綠。
古牆新用途
春天,我出發去完成長城之旅。這一次,我希望能走到甘肅省,漢長城和明長城遺址最西端就在那裡。我還是從北京出發,但這次沿北路進發,希望盡快穿過內蒙。從地圖上看很簡單,但我從沒想到在內蒙廣袤貧瘠的草原上,會出現交通堵塞。
西伯利亞強風暴南下,氣溫驟降。油管凍得結結實實的--解放牌大卡車停在110國道上一動不動。
長城是中國前進路上的伴侶。在寧夏回族自治區,我路過興武營,在這個荒涼的村莊裡,村民只有爬上明長城廢墟,才能收到好的手機信號。他們站在古牆上,拚命地撥號,並凝視遠方,好像在尋找入侵者。在這些地區,騎摩托的人將光碟裝在擋泥板上,代替反光罩。高科技與古老的事物交錯,似乎現代化像侵略者一樣突如其來--當手機代替了煙霧彈,而你還要爬到古牆上去用它時,這意味著什麼?在興武營,古牆現在是一個附件,與手機相連,保衛著信號接收。
經過內蒙後,我穿過滕格裡沙漠,沿著黃河向西進入甘肅省,然後向北拐。在古代,甘肅是西部腹地,這裡密集著古老的防禦工事。312國道邊,延伸著數英里長的古牆。
我在嘉峪關遇到楊勇福(音),他在重修明長城的一段。
楊聲稱自己是第一位獲得許可,為盈利對長城的一段進行重修的中國商人。他今年40歲,從前是農民,20世紀80年代後期曾監督政府資助的另一處長城的修繕工程。他利用那一次經驗和超過12萬美元的投資,現在重修這段橫貫附近沙漠的長城。
漢代要塞的最後一段在嘉峪關以西的沙漠上。
經過一個名叫蘇北(音)的小鎮後,我繼續行駛在215國道上,向青海省內的山脈方向開去。漢長城的最後一段從我身邊滑過;整個長城如今都在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