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1966年7月份起到10月份4個月內,由於不是「紅五類」出身,完全不能捲入運動。對於「破四舊」,我只有零星觀感,而不能述其詳。我當時十分反感,也有些恐懼。這並不是因為我未能參加進去而不肯有溢美之詞。我當時認為,破四舊,首先應檢討和糾正自己頭腦中的舊東西。而且,文化革命關乎文化,理當充分講道理,怎麼變成了最蠻不講理的,無法無天的土匪行徑?
我完全懷疑那些無法無天的舉動果真是出於革命義憤。比如,有一天我走在街上,一群站在路口的紅衛兵叫住一位走在我前面不遠的年輕女性,叫她跟他們走一趟。那位婦女大惑不解,但臉色已經變得蒼白。我那次故意停下來,站在一邊,想看個究竟。過了幾分鐘,她從他們的執勤站中出來了,褲腿從底部被剪到上端。她根本無法行走,甚至無臉見人。這是當時最流行的破四舊方式之一:剪小管褲。這算什麼革命,這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侮辱婦女嗎?
在破四舊中,最令人膽戰心驚的莫過於抄家了。一個城市中成千上萬的家被抄,這顯然是破天荒的。那時學生中一般都有這種心理,每當從學校回家時,離家愈近愈感到不安。快到家時,遠遠望去一大堆人圍在那裡,心中愈感不妙,甚至不能決定是否再朝前走。當然心中也懷有一絲僥倖:「可能抄的不是我家!」走近一看,如果不是,則頓時釋然。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終於有一天會發現紅衛兵光臨到自己家中。我那時已沒有父母了,不存在家被抄的可能,但幾乎每天回去,總能看到院裡或近鄰總有一兩戶正在被抄,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一下子籠罩了全身。有時,半夜裡突然被一陣鬧聲驚醒,分不清敲門聲到底發生在哪裡,心想,該不是他們弄不清楚,錯抄到自己家裡來了?
抄家的名單一般是派出所或居委會提供的,他們掌握著居民的檔案材料,指點紅衛兵行動。有時,也有別的因素攙雜進來。比如,有時某家的情況模糊不清,屬於可抄可不抄之列,但如果一個窮苦人出身的鄰居平時與你有隙,或者嫉妒你家住房寬敞,想使你倒霉之後擠佔你家一兩個房間,這時他就會分外積極,主動把禍水引來,甚至謊報情況。在那段時間,我曾見到紅衛兵貼過一張告示,宣布被他們抄了的那家不屬抄家對象。但這顯然屬於絕無僅有的一例,在那不講道理的時候,根本不存在該抄誰、不該抄誰的標準。只要紅衛兵願意,哪會有抄錯的?
被抄家會蒙受巨大的損失和痛苦,但不僅於此,還有十分痛苦的事情等著你。這就是,你必須到學校去報告你的家被抄了。你有義務講清楚,為什麼家會被抄,你對這件事的態度和認識如何。我本來以為我的班上出身不好的同學佔少數,除了出身好的和不好的,大部分家庭都沒有問題。但那段時間只見一個又一個同學幾天前還若無其事,突然間就哭喪著臉,躲在一邊羞於見人。我馬上就可以判斷此人家被抄了。我很奇怪,怎麼運動一來,那麼多家庭都有了問題?
有時,抄家會伴隨著鬥爭會。我校高三一個男學生L,工人家庭出身,曾主持抄家和批鬥會,將本校一位同學的母親活活打死。這位同學上高一,據說她的父親是資本家。她的母親在批鬥會上力圖與紅衛兵講道理,結果遭來棍棒毒打。在打人時,他們令該同學和她父親、弟弟妹妹站在一邊觀看,不准離開。他們一直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妻子被打得倒下,直至被打死。他們親眼看著,既不能搶救,也不能哭喊。在場觀看的人很多很多,他們也就看看,看著一個活人被打死。
8月底,我曾到過一座天主教教堂,觀看被破壞之後的場景。那是在成都市平安橋,一個地處市中心但異常安靜的地方。我校紅衛兵和九中紅衛兵前一天共同抄了這個教堂,我第二天去看是怎麼回事。剛走進大門,幾個修女從跟前走過,她們身罩長袍,只露出臉的正面。我記不清那些眼神是驚懼還是無動於衷,總之顯得頗為奇特。她們走動很快,但沒有一點聲音,宛如一群幽靈在我面前飄去。進廳堂去一看,遍地是金屬片,五顏六色的玻璃,以及撕壞了的書籍。廳堂前方有一拐彎樓梯,拾級而上可以到達一個平臺,那裡原來安放了一架其大無比的風琴,但現在已經完全砸壞,只剩一個空殼。地下閃光的金屬片和散亂的琴弦之多,令我驚訝。我當場就在那裡遐想,它本來是一架多麼龐大而富麗堂皇的琴,用它來演奏彌撒曲,那聲音該是多麼宏大和雄渾。但是,它不復存在了,對這麼一架罕見的琴,姑且不談它的聲音多麼不同凡響,就憑它珍貴的價值,也難以想像還有什麼人下得了手向它砸去。耶穌像早已打得粉碎,但漏掉了角落裡的一尊小象。耶穌骨瘦如紫,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的面部表情又痛苦,又莊重。不知他是否正凝視著我,凝視著人間的苦難?昨天,不知他是否親眼目睹了這一幕?我生長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從不熟悉宗教,對教堂、對耶穌不存在特殊感情。但那天的氣氛,雜亂中有莊重,破壞中有譴責。我的心出乎意料地混亂和沈重。我心裏悶得慌,不知想哭還是想叫。我轉身走了出去,耶穌受難的形象留在腦海中久久不能消失。
我的朋友M的家被抄了,紅衛兵衝到他家,發現四壁空空,根本沒有什麼好抄的。M當時在場,他對紅衛兵說:「我支持你們的革命行動,你們抄得對。你們看還有什麼要幫忙的,我可以協助。」他這種無可挑剔的態度,使紅衛兵無話可說。其中一個頭領說道:「你這種態度還差不多,不然,你免不了挨揍。」他們把M的父親捆起來,在抄家的過程中一直強迫他跪在一邊。抄家結束時,扇了他幾個耳光,然後揚長而去。
我和M的父親很熟,很關心和同情他在「文革」中的遭遇。因為M說過他父親曾任國民黨的少將,我以為會看到一個身材高大、威風、嚴厲的人。但第一次到M家去,我簡直被他家的淒涼、破敗震驚了。那是一間大約8平方米的破房間,除了兩張小床,一張桌子,幾個破箱,房間裡幾乎沒有傢俱。房門前的屋檐下,一個煤爐,一張破桌,就是他們的廚房。房間裡很暗,我定睛看了好一會,才發現M的父親是一個臉色死白,身子傴僂,說話、行動哆哆嗦嗦的老人。他剛見到我時眼神很驚恐,我們談話時,院裡一有人高聲吆喝,他就顯得很不安。後來,我和他逐漸熟悉,他的話也多了起來。
他是30年代的留法學生,到巴黎後,讀書之餘也捲入政治活動。他是站在國民黨一邊,在巴黎的中國學生遊行、集會時,常常與共產黨人辯論、爭吵。他學成歸國後做了國民黨的大官,但不屬於嫡系。在國民黨敗退時,他留了下來,準備投降共產黨,然後和共產黨一道建設國家。他告訴我:「你看,在西方國家,不同黨派的政治家為了掌權也鬧得一塌糊塗,但大選結果一出來,失敗的一方就承認敗局,與贏家握手。如果願意,也可以在勝利者手下工作。我雖有軍銜,卻是文官,沒有和共產黨打過仗,也沒有貪污等劣跡。我想對共產黨人說:『事實證明,你們對了,我錯了,我在政治上甘心認輸。以後就照你們的主張辦,讓我們共同建設國家!』」但沒有想到,他被逮捕了,判了8年刑。他似乎始終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覺得他的想法很有趣,照我們所受的教育,國共兩黨之間的鬥爭是你死我活,哪能像他想的那麼便宜。
抄家時,紅衛兵搜出一張M父親以前穿軍服的照片,我是在一個階級鬥爭教育展覽上看到這張照片的,它成了他堅持反動立場,妄圖復辟變天的證據。抄家之後不久,他又被投入監獄,判刑12年。罪狀共有兩項,第一項是「一貫堅持反動立場」,紅衛兵搜出的照片是證據。第二項罪名十分可怕,是「破壞生產毛主席著作」。原來,M的父親迫於生計,在街道生產組參加勞動,干書籍裝訂活。「文革」中,主要裝訂《毛主席語錄》。有一次,有人發現待裝訂的語錄本有幾頁丟失,事情被判定為有反革命分子破壞毛著的生產。生產組中,M的父親問題最大,於是理所當然地成了罪人。由於父親既是歷史反革命,又是現行反革命,M和他的妹妹下鄉之後,根本不可能回城工作。
紅衛兵抄家並不是統一組織的,如果你家有點名氣或處在方便的地理位置上,那麼幾個互不通氣的學校會分別來幾批紅衛兵。據我所知,最多的有被抄七八次的。遭到這種洗劫,家中恐怕剩不下什麼東西了。
那些有資格去抄家的同學樣子很快就有了改變。一般左右手腕上各戴一隻手錶,甚至戴上一排。女同學身上有許多別緻的繡花手帕,這些當然都是抄來的。他們夜以繼日地出擊,面帶倦容,聲音沙啞。他們開始時趾高氣揚,後來變得冷漠和不耐煩,以不屑一顧的口氣提到剛抄了一個大人物的家,做出見慣不驚的樣子。與我同班有個男生Y,是專幹此事的紅衛兵頭。他偶爾回到教室,紆尊降貴似的與我們這些正在學毛選、讀社論的人聊上幾句。他一會兒掏出一個金懷錶晃晃,嘴一撇說:「不值錢!」一會兒掏出一件小玩意,滿欣賞的樣子說:「好玩!」過一會兒,與我們慢悠悠地擺談,漫不經心地回顧說:「我上次到L家,好像覺得他家毛皮貨挺多似的。對,是這樣的。好,明天去抄他家,到底還能揀幾件像樣的東西!」天哪,L就是我們的同窗啊,怎麼一心血來潮這種事就決定了?我聽得毛骨悚然。他臉上泛起一陣笑容,就像貓在老鼠群中,雖然並不伸出爪子,但仍能感到自己的威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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