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照片向我們呈現了一個悲慘淒涼的草原:昔日高可沒膝的草原現在連駱駝都成批餓死……沙進人退,大沙漠已經逼到到黃河邊上……一個個被黃沙湮沒的村莊、一堆接一堆連綿不絕的白骨……已絕草而亡和即將死亡的駱駝……灌滿沙子的水井……向死亡軍駝行軍禮的政委……駱駝母子死不瞑目……在公路上清理兩米高沙暴的鏟車……跨過圈養鐵絲網吃草的羊群……肆無忌憚的狼……國際環保人士的眼淚……
最令人驚奇的,是一群群滑稽地穿著各種舊衣服的山羊!2001年春天,盧彤景第六次進入阿拉善草原拍攝。在沒有草的草原上,取景框裡的羊群怎麼都花花綠綠的?走近一看,原來是羊都穿上了人的舊衣裳!牧民說:「不穿衣裳不行啊,吃毛吃得厲害!」牧民解開一隻羊的衣服,盧彤景看見羊毛脫落,青筋畢露。這年春天,阿拉善滴雨未下,山羊不僅吃光了地表草,還掘草拔根。再往後,快餓死的山羊就開始互相吃毛,羊吃羊。羊是牧民的命根子,他們靠賣羊絨生存。吃羊毛就等於吃掉了牧民的希望,於是羊就穿上了人的衣裳。-- 到這裡,故事已經開始具有魔幻色彩。我在太行山插隊時常放羊,知道許多有關羊的事。羊是會互相扯著吃羊毛的,但極為罕見。那是在幾隻羊掉進黃土高原上因土層陷落而形成的大坑,餓幾天之後才會發生的稀罕事兒。羊倌們圍坐在篝火邊侃大山時的奇談。萬不料,眼下在阿拉善大草原已然成為常態!
盧彤景老先生繼續講的故事是「駱駝的眼淚」。由於草原嚴重沙化,駱駝無草可食,餓得駝峰下垂,無法站立。生下的幼駝虛弱得站不起來,不會吃奶,當下死亡。駱駝有草吃就不會死,而草原上現在缺的就是草。昔日的萬峰駝鄉現在已經人煙荒蕪。連駱駝都不能生存的地方,還有什麼可以生存呢?內蒙古草原連年乾旱,地表水下降,超載放牧,地表植被嚴重破壞,綠色草地已很少見。一張照片的文字介紹寫道:「由於生態惡化,荒漠化加劇,我國現已有24000個村莊消失。因沙漠化被埋沒的村莊。」另一張照片是這樣寫的:「在沙漠化地區小孩兒不上學,不接受教育可以,但不會趕水車不行。所以小孩子從小就要學會趕水車。」
盧老先生介紹,草原如此退化的罪魁是山羊:山羊不但吃草,而且吃草根。中國大養山羊的禍首是日本人:在1981年中日合資的鄂爾多斯羊絨集團成立之前,草原沒有山羊。然後就有了,然後就成倍繁殖。上世紀最後十年,成為草原退化最慘重的十年。在鄂爾多斯羊絨集團和全國2600家羊絨衫廠崛起的背後,是牧區生態的急劇惡化。各級地方政府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號召牧民們把綿羊換成山羊。現在一個只能承載20萬頭羊的草原,竟會有120萬頭吃草動物,最多是山羊。就這樣,長遠的生態換來了短視的當前利益,換來了所謂的經濟發展,換來了這些「人民公僕」的政績和頂戴!
我十分敬佩盧彤景老先生的義舉,真可以尊他為草原的守護神。像他這樣奔走呼號的有識之士再多幾個,中國的草原恐怕也不至於毀到這步田地!盧先生親耳聽到一些決策者說「殺山羊救中國」,也看見了趕往屠宰場哀聲連連的羊群。他認為大力繁育山羊是極左,殺山羊是極右「難道真的能殺山羊救中國?」他認為,生態不平衡源於心態。
我恐怕不能完全同意盧老先生的觀點。「心態」自然也要緊,但草原荒漠化的深層因素恐怕還是目前實行的草原「公有制」和「承包制」。歐洲不大量養山羊,美洲、澳洲甚至非洲都不大養山羊。為何獨有中國大養特養?
全世界的草原,或者實行私人草場圍欄放牧,或者是前社會主義制度下,實行公有草場集體放牧,唯有中國近二十年來實行公有草場私人放牧。在私有制下,草原得到最精心的保護,以圍欄為界,自家的草場,為什麼要超載過牧?為什麼要養山羊?在原教旨的公有制下,發展生產獲益甚微,也缺乏掠奪性生產的動力。只有這個中國獨創的草原承包制,實行公有私牧,掠奪性生產,斷子絕孫的短期行為才成為牧民們的最佳選擇。誰能夠很下心來養山羊、多養山羊,誰就撈到了眼前這一把。你不幹有的是人干,反正草原是國家的人民的(等於沒主兒的)!這跟長江口外鰻魚苗滅絕的道理是一樣樣的:公共漁場,反正是沒主兒的,不撈白不撈!在這種草原產權不清的情況下,退耕還草、限牧輪牧禁牧等等讓草原休養生息的好辦法都無法實行。你前腳把草場圍起來了,他後腳就給你剪一百個窟窿。若無有血有肉的人格化的主人,圍欄也是不管用的。這我就太佩服咱們中國人的智慧了:圍欄放牧之首要在於明確產權,而如今是不敢觸動產權,只去學洋人那鐵絲網!
老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裡寫過戰爭史上著名的莫斯科大火。法國人說莫斯科是毀於俄國人的「殘忍的愛國主義」,俄國人說莫斯科毀於拿破崙佔領軍。托爾斯泰則說,「事實上,使任何個人,或任何一群人負燒掉莫斯科的責任,既不可能,也不足以解釋這件事。莫斯科被燒掉,因為它處於一種任何木頭建築的城市必然被燒掉的狀況……正如被主人拋下,讓陌生人進去熬粥的一切村莊、工廠或住宅必然失火一樣,莫斯科一定會燒起來。」在第11卷第26章的結尾處,老人還睿智地指出:燒掉莫斯科的,「是拋棄它的那些人,不是留在它裡面的那些人。」
同理,我們也可以說,毀掉草原的,既不是山羊,也不是「竭草而牧」的牧民,而是使草原失去主人的那種制度、那種現實,那種怯懦。無主的草原,就像一八一二年的莫斯科那樣,必然會被一把「超載過牧」的大火燒掉,遲早而已。所不同者,草原不是被人們主動放棄的。
殺山羊救不了中國。還產於民才能救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