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現代中國人和古代中國人沒有多少差異,而且我們還深信,有資格的學者也會支持這一觀點。在信的標準上,中國人不同於西方人。一些思想敏銳的學者,在仔細推敲中國的古代經典時,會從字裡行間發現很多拐彎抹角、含糊其辭的地方。他還會發現,對西方人的直率,中國人有句很有意味的話:「直率而無分寸就成了無禮。」《論語》中孺悲與孔子的故事,西方人覺得意味深長,而儒生們卻一點兒也不理解。下面一段選自萊格的譯文:「孺悲想拜見孔子,孔子託辭有病,謝絕見他。但傳話人一出房門,孔子便取下瑟,邊彈邊唱,故意讓孺悲聽見。」孔子不想接見孺悲這樣的人,便以中國的方式來解決。
孔子的做法後來為孟子所仿效。孟子曾在某國作為客人被邀請上朝,但他希望國王能給他以第一次召見的榮譽,因此托病不出。第二天,為表明這只是個藉口,便在別處覲見國王。陪伴孟子的官員,夜裡與孟子就孔子的上述行為,進行了一次長談,但討論只侷限在禮節慣例方面,沒有涉及到為方便而撒謊的道德問題,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有人思考過這一問題,現代的孔門弟子在給學生解釋這一段時,也沒有超出上面的討論。
在保存典籍的本能方面,古代中國人遠遠高出許多國家的當代人。他們歷史雖然冗長;但包羅萬象。很多西方學者似乎最推崇中國的歷史,言辭中常流露出過分的信任。維也納大學教師基.辛格博士1788年7月在《中國評論》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其中有這樣一段:「科學考據很早就認識到,並且越來越證明了中國古典文獻的歷史真實性。」例如,最新一代中最廣博的中國研究者--瑞恰斯芬,在討論中國人性格中驚人的矛盾成分時,發現一方面他們在統計記錄歷史事件時,具有忠實精神和探索真理的強烈願望,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和外交談判中處處充滿謊言與欺騙,此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精確地記錄歷史有兩種不同的途徑:一,按特定的順序和比重敘述事件;二、根據一定的精神和動機分析。闡釋事件。一些廣泛地研究了中國歷史的人認為,從前者看,這些歷史著作無疑大大地超出了撰寫的時代;從後者看,它們絕沒有辛格博士所認為的謹嚴。對不瞭解的事物,我們不發表意見,只是想讓人們注意,一個民族沉溺於謊言,同時又能培養出尊重事實的史官,即使不是史無前例,也是獨一無二的。強烈的愛或恨扭曲其他國家的歷史,在中國,難道它們就不起作用嗎?在世界其他地區發揮作用的因素難道在中國會失效嗎?
不僅儒家思想本身存在較大缺陷,而孔大聖人也不嚴格尊重史實。萊格博士並不緊盯著「聖人生平的暇疵」不放,而是重點研究孔子編纂《春秋》時處理歷史材料的方式。這部著作記錄了魯國二百三十四年的歷史,向後延續到孔子死後兩年。下面一段引自萊格博士有關儒教的演講,發表在他的多卷本《中國宗教》中:「孟子把《春秋》視為孔子最偉大的成就,說它的問世使亂臣賊子懼。作者自己也說過同樣的話,並說世人因此瞭解他,也因此譭謗他。」但是當孔子談到世人因此譭謗他時,不知他心裏是否充滿了疑慮。事實上,這部書不僅極為簡約,而且含糊其辭,具有欺騙性。《春秋》問世後,不足百年,公羊便對之作了修正與補正,說《春秋》「為尊者諱,為長者諱,為賢者諱」。我在《中國經典》第五卷中指出,「諱」包含三種含義--省略,掩蓋和篡改。對此,我們能說什麼呢?……我常常想快刀斬亂麻,乾脆否認《春秋》的真誠性和真實性。但是孔子生活在他記錄的那個時代,他把歷史與自己的筆法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如果一個外國學習者採用曲解的辦法,使他看不到大聖人不尊重史實的缺點,中國的統治者和大多數學者可不會憐憫他,也不會同情他的苦惱。孔子及其弟子一直倡導真實性,但《春秋》使他們的同胞在可能損及帝國或聖人名譽的情況下,學會了掩蓋真相。
我們已經看出,宣稱中國歷史真實的人只準備承認,在中國,真實僅存在歷史的記述中。當然,不可能證明每一個中國人都撒謊。即使有可能,我們也不願那樣做。等到中國人的良知甦醒,開始關注自己的信義時,自己會提供最有力的證據。他們在談論自己的民族時,我們經常可以聽到,像海南島首領所說的:「我們一開口,謊言就誕生。」可是,對我們來說,中國人並不像一些人認為的,是為撒謊而撒謊,撒謊是為了獲得謊言之外的某種利益。巴伯先生說:「他們不說真話,同樣也不相信真話。」一位學過英語的中國小夥子在拜訪筆者的朋友時,為增加詞彙量,希望學會說「你撒謊」的英語表述方式。我的朋友就告訴他,這句話最好別用來說外國人,否則,肯定會挨揍。小夥子毫不掩飾地對此表示驚訝,他覺得這句話就像說「你騙人」一樣,不會傷害人。庫克先生,1857年在作倫敦《泰晤士報》駐中國記者時,談到西方人最討厭被稱為說謊者,「但是,如果你對中國人說同樣的話,他一點兒也不會氣惱,也不會感到受了侮辱。他不否認事實,只回答道:『我可不敢對閣下撒謊』。說一個中國人『撒謊成性,眼下正在撒謊』,就像對英國人說,『你這傢伙就愛說俏皮話,我保證現在你腦袋裡裝滿了糟透了的俏皮話』。」
中國人平時說話缺乏誠信,雖未達到作偽的程度,但他們所說的每一件,幾乎都不是真相,真相在中國是最難獲得的,誰都不敢保證,自己獲得了事實的全部真相。即使有人尋求你的幫助,比如打官司,他希望你全權代理,你仍會發現,他向你隱瞞了重要的事實。這顯然是支吾搪塞的本能所致,而非蓄意如此,儘管這樣做,受害者只能是他本人。無論你從何處著手處理,整個事情一直要到最後才會顯露出來。較為瞭解中國的人不會聽了一方陳述就覺得掌握了全部情況,他寧願把聽到的和其他情況結合起來,最後找來幾位他最信任的人,就那些陳述再調查一番,才判斷事情的真相。
缺乏誠信,再加上猜疑,就足以解釋為什麼中國人經常交談了很長時間,卻沒有談出任何實質性的內容,對外國人來說,中國人不可理喻,主要歸咎於他們虛偽。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希求什麼,但總覺得他們的言談背後隱藏著更多的東西。因此,當一個中國人走到你跟前,貼在你耳邊,神秘地告訴你一個你感興趣的中國人的事,你不可能不心頭一沉。你不能確定他是在說事實,還是在誣陷那人。你也從來不能保證中國人的最後通牒真的就是最後的。對於生意人、旅行家、外交官來說,這個很容易闡釋的命題,包含著諸多令人煩惱的因素。
所有事情的真正原因幾乎都難以預料,即便知道,也不能確保是事實。每一個中國人,即使沒受過教育,其本性也像一頭狡猾的烏賊,受到追蹤時,立刻能噴出大量的墨汁,使自己退到最安全的地方。如果你在旅途中,受到拜訪,請求捐款給一些窮人,他們希望開發新的土地,你的秘書不會像你設想的一樣,乾脆說:「你花錢不關我的事,隨你的便。」這樣可能引起你的不悅,而是「面帶孩子般的笑容」謊稱解釋道,你袋裡的錢只夠你自己用的。這樣,你就無法捐款了。我們也很少發現某個看門的人,會像外國人對待他那樣,對一群中國人說:「這兒你不能進。」他只是在一旁悄悄地看著,等他們一進去,他就放狗。
中國人能自覺守約者,寥寥無幾。這與他們誤解的天賦、淡薄的時間觀念有關。不管失約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你將有趣地發現他們會尋找各種各樣的藉口。一般,中國人被指責爽約時,會說道,這個約會無足輕重,重要的約會,他總會守約。如果譴責他的某個缺點,發誓改正的話就會像流水一樣從他嘴裡噴瀉而出。他承認錯誤很全面--實際上是太全面了,除了信用之外,你再沒別的可期待了。
一位中國先生,曾被雇來抄寫,註釋一些格言。在一些古老的警句之後,他解釋道,不能馬上拒絕別人的請求,相反,即使實際上不想幫忙,也要表面上答應。「拖到明天,接著,再一個明天,這樣,請求者心裏會得到安慰。」負債的人一般也採用這種方法。誰也別指望一次就可把債討回,要債者也不會因此失望,欠債者會信誓旦旦地說,下一次還。然後再下一次,再下一次。
最能說明中國人虛偽的,是他們對待孩子的態度。孩子們從小就學會不誠實,而且無論孩子本人,還是施教者竟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孩子還在牙牙學語、朦朦朧朧懂話的時候,大人就告訴他,要是不聽話,藏在大人袖子裡的怪物就會出來咬他。外國人也常被比做未知的怪物,這也能較好地說明為什麼中國人經常對我們說髒話。孩子們很小就對我們懷有模糊的恐懼感,長大後,一旦意識到我們並不可怕,只是可笑而已,怎麼會不在街上哄趕我們呢?
車伕拉著外國人,後面跟著一群高聲喊叫的頑童。他被激怒了,向他們吼道,他要捉幾個,綁在車後面拖死。船夫遇到這種情況,也會嚇唬道,用開水澆他們。「我揍你」、「我砍死你」這類話,對懂點事的孩子來說,就等於「別那樣做」。
中國人要想裝得「懂禮」,必須掌握一大套詞彙,他們能表現出說話者的謙卑,聽話者的高貴。「懂禮」的人提到自己的妻子,如果必須稱呼,就說「拙荊」,或其他類似的文雅的謙稱。農村人,雖然不會文雅的辭令,也能抓住「禮」的精髓,稱和自己患難與共的伴侶為「臭婆娘」。中國人自己的一個故事,可以恰當地說明他們注意禮節的特徵。一位拜訪者身穿最好的禮服,坐在客廳裡等候主人的出現。一隻老鼠正在樑上嬉戲,把鼻子伸進樑上的油罐中,客人的突然到來嚇死鮮笠惶